晚钟遥遥(113)

作者:吃一整天


日記中仍簡要記敘瞭在平取町的幾件事,但與前後多有雷同的。一是去博物館已寫瞭很多遍瞭,而每次都是看那幾類東西。他畢竟不是小說傢,所寫的也是幹幹巴巴,大體相似,編者自然無從加工。加之本子上也隻有文字而無照片,讀者心領神會便可。

反而是此後去的白老町,更值得大書特書一番。

白老町是有名的阿伊努聚落,人口不到兩萬,坐落在北海道偏南的海岸。在平取西南方向,也是一個小時車程。盧文秋之前沒有走西線,這時便打算跑跑海岸公路,於是向南走到鵡川町,再往西行。

離開瞭淡白色的濱海小鎮,海灘上的斜陽灑下長長的陰影,海鷗越過天空,遙遠的潮汐唱著歌,渲染瞭橘色的黃昏。

海邊沒有內陸這麼冷瞭,空氣也清淡瞭不少。

到達白老町時,已經過瞭晚上七點。盧文秋約定拜訪的人傢,這時候大門閉著,窗戶透出光亮,炊煙悠悠地升上天空。

開門是一個白發蒼蒼的老人。他姓門別,這是很有阿伊努特色的姓氏。

“以郎卡拉普貼——”盧文秋說。

老人笑瞭笑,仍用日語說道:“請進、請進……”

和老人住在一起是他的女兒一傢,老伴仙逝多年瞭。他女兒年約五十歲,生得矮胖,面色紅潤,說是在鎮上當英語老師。女婿則是本地的官員,面容清癯,看著更老一些。

女兒和女婿知道盧文秋的拜訪計劃,都盛情歡迎,做瞭一桌子好菜,留他吃飯。盧文秋為采訪這戶人傢,事先給瞭三萬的采訪費,請他吃頓便飯理應不在話下。

他和香音先介紹瞭自己的身份,說是從京都來的學者,想要瞭解阿伊努人的風俗與文化。老人當即直言不諱,說你這可算是問對人瞭。

“我可算是個‘阿伊努通’,您瞧我這名兒就知道——”

“話匣子又開嘍……”他女兒暗暗笑道。

門別老人說,他今年八十多歲瞭,父親是純正的阿伊努人,母親是阿伊努和本州混血,自己有四分之三的阿伊努血統,在純血的老人傢相繼離世後,他可說是本地最“阿伊努”的人瞭。

“說來一肚子委屈哦,”他嚼著飯,含糊不清地說,“政府從來沒體貼過我們阿伊努人,我年輕那時候,還得裝成日本人上街。不然沒有人買我的東西。人傢一眼看出你是阿伊努人,也不給你安排工作,從小到大都像怪物似的……日本人總覺得我們髒兮兮的,又野蠻,不想和我們待在一起,真是百口莫辯。”

“我爸那會兒是小商販,替人補鞋的,也賣鞋子。”他女兒補充道。

“我啊,四十多年,”他伸出手掌,“四十多年沒說過阿伊努話嘍。我爸還在的時候,我和他說阿伊努話;他老掉之後,就沒人可說瞭。你說這好不好笑,阿伊努人,反而不會說阿伊努自己的話瞭。”

“周圍說阿伊努語的,不是還有很多人嗎?”盧文秋問。

“哪有說日本話方便啊,什麼手機、電腦、照相機、電視,全是日語,都不知道用阿伊努話該怎麼說……最近不是出瞭一個什麼、什麼——我又忘瞭……”

“您老說一半就忘記是什麼東西!”他女兒說。

“唉,不去想瞭……”門別嘆道,“一句阿伊努話硬生蹦出三四個日本詞兒來,這叫什麼意思……倒不如直接說日本話來得舒服瞭。”

“畢竟最新的東西都是用日語翻譯的。”香音說。

“可不是嘛。阿伊努人現在還會說啥子嘞,水——‘瓦卡(wakka)’,火——‘阿佩(ape)’,星星——‘諾秋(nociw)’,月亮——‘昆涅求普(kunne cup)’,也就隻有這些瞭。收音機是‘拉及歐(rajio)’,鋼琴是‘匹埃諾(piano)’,小提琴‘梵婀玲(vaiorin)’,這都全是日語傳來的詞兒。”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他女婿說。

吃完飯,女兒和女婿洗碗,香音去幫忙。

老人躲在一邊,擺弄著煙鬥。

“抽煙呢?”盧文秋湊近,問道。

“可不是。”

“您怎麼不抽紙煙呢,還用著大煙鬥。”

“這就是文化,”門別老人咳瞭兩聲,“等我死瞭,就同這煙鬥一起埋掉。”

阿伊努人有土葬傳統,平日愛用的物品一般隨葬,若是祭祀,則和中國人一樣焚燒祭品。但是,由於山林多野獸,遺體往往有被掘出啃食的風險。因此也流行火葬。

“傳瞭三輩人瞭,”老人感嘆道,“我太爺爺賣煙草的,自己做瞭這玩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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