兀自盛放的冠冕(9)
作者:江木下
“你先回去吧……我……自己单独逛逛……”长桐有些气恼地说。
“还是我陪你吧。以我祭司的直觉,你今天有不好的事情。苍子走了,没人来帮你。”
长桐无法拒绝,更加恼火。
“走吧,我再买支簪子给你,总不能一天扎辫子,又不是西边的野蛮人。”蓍娘说。
我就是你口中那“西边的野蛮人”……长桐想。
两人再没说话,默默地走在巷中。长桐一直在拉扯兜帽,试图遮住犄角,无奈扯开线了也拉不下。犄角似船舷,在人潮中破出一个扇面,人们议论着,对她侧目而视。长桐不由得把头埋低,却又觉得自己仿佛一头发怒的犀牛。不觉她和蓍娘渐渐走散了。
忽然,一双力气很大的手狠狠抓住了她的犄角。
进城第一天的经历又在她脑中闪过。她本能地躲闪,一只穿毛皮靴子的脚又向着她肚子踢去。长桐挣脱了扯着她犄角的手,向旁边闪身,一阵风从她腰边贴着斗篷过去了。
来不及惊诧,又是一个勾拳。长桐心中逐渐有了一种可怖的猜测,她再次躲避,那一拳却重重地打在耳朵上。
长桐稳住身子不至跌倒,只觉脑中嗡嗡作响。凭借模糊的视线,她避开了一巴掌,跳到攻击範围之外,定了定神,快速拿出鹰笛,吹出一个长音来布开防御,挡住又一轮进攻。
人群已经为她和对手的打斗散开了场地,人们饶有兴味地看着。此时长桐终于看清了对手的模样。皮衣皮靴,高大魁梧的身材,头发扎成几尾辫子……还有……犄角……羚羊似的犄角……
她的族人。
好久好久,她没见过族人的面孔,她无数次想过当这一幕到来时她要以激动的语调说些什麽。“我是茂芜侯呀!我盼了你们好久!回来吧!我们的王国还在!”她想说,但说不出口,因为她族人的脸上充满恨意。
“独角的茂芜侯!别以为你披了张人皮我就认不出来你!你和你老子卖了我们!你知道我们死了多少吗?我们的妻子和姐妹给人类当姨太太!我们的孩子被说成是恶魔,杀了,泡在酒里……你倒好,穿着人类的衣服,数典忘祖……你以为人类会接受你吗?你不过是他们的奴隶,白山的鱼,河谷的雪兔子,和没尾猴同流合污的败类!”他每说一句,就朝长桐踢一脚,长桐慌忙躲避,忘记了什麽是委屈。
“长桐!”蓍娘从人群中挤出,将她拉走,“和你说了,今天得小心点才是。瞧瞧你的衣服,说好的不要与西边的野蛮人有关系。”
他还在咒骂,人群议论纷纷,长桐心底酸涩不堪,哭不出来。
她似乎看见自己的父母,但只是一个模糊的影子——两岁时的事了,只记得金色的桌布,暖黄的蜡烛光,两个幸福的笑容……还有那个玩伴,那个消失在雪山与祈祷中的女孩……她想起那个山茶树上永别的玩笑……
山的另一边,不是应许之地麽……
“他是我的族人。”当她们走远,长桐说道。
“还好只是皮外伤。”蓍娘似乎没听见。
长桐再没说什麽,觉得额上疼痛,像荆棘刺进了皮肤里。吵闹声被神庙的钟声掩盖。她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古怪感觉。
她试簪子时,从铜镜中看到自己精心爱护的犄角裂了一道很深的口子。
犄角还会像从前那样在春天脱落,长出新的角质吗?她忽然怀疑起来。
“怎麽了……”蓍娘问,“不合适吗?”
长桐没说什麽,蓍娘取下簪子,付钱去了。
望着街道上方的灰蓝色的山,长桐忽然轻声说道:“白山的鱼,河谷的雪兔子。”
不由地,她用鹰笛吹奏了一段从未有过的旋律。一股力量在她周围如风流动,在她看来,发出阳光下冰雪般的光。
“长桐!你在干什麽!怎麽会有影子笼罩在你身边?”蓍娘转过头吼道。
长桐望着远山,一言不发。
离别
白狐在圆月下奔跑,嚎叫声四起,将雪震成水下沙子般的纹理。嚎叫声越来越大,刺痛耳膜,彙成一句喃语:“A'ei ska eg mou'v shif A!”陌生的语言在月光下魔法般逐渐成形,黑压压一大片,间有血色,羽毛似的舞动着。
日出已有几个小时,长桐还走不出梦中的恐惧。她知道自己不能在城中待下去了。第一场雪后,不详的预感与日俱增。她必须回去,有不好的事情将要发生……
她听见普拉木杖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