兀自盛放的冠冕(10)
作者:江木下
“蓍娘想让你吃过午饭再走。”
长桐没把族人的事告诉普拉,此刻她有告诉的沖动,但话到嘴边,没说出来。
长桐笨拙地模仿梦中的那句话,问普拉:“你知道这是什麽语言吗?”
“你从哪儿学会的?”普拉平静地问,“听着像傩萨语,我不确定。”
“你会傩……萨……语吗?”长桐模仿着。
“会啊,山鬼施咒即用此语。不过你得再说清楚些,我才能翻译。”普拉解释道,脸上掠过一丝不安。
“哦……”长桐觉得奇怪。
“不过……你还记得通道里的石刻吗?那似乎是一种古体傩萨语……我不确定。”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
“普拉,和我一起回茂芜吧……”长桐恳求似的说。
“恐怕不行……我得把格里茜娘送到风曲,再去龙岩国,正是瘟疫频发的日子……”
“可是……你不怕……”
“我不能逃避,我必须做一些事情,好让我所侍奉的世界免于传言中那破碎的结局。但……这世界本就不公平,瘟疫死的大多是吃不上饭的老人和孩子。有许多人如同朝生而夕死的蜉蝣,从不曾被在意。他们从睁眼的那一天,看到的就是死亡,未曾学会爱别人,却本能地会恐惧。他们会毫不留情地杀人,因为他们会毫不留情地被杀。他们永远不可能被拯救,因为想拯救他们者即是杀死他们的人,而他们自己连活着都不容易了,怎麽会拯救自己和时时想杀死自己的人呢……我曾经以为人就像李子,剥去外皮,都是一样。可是啊,李子剥去外皮就是不一样啊……多麽残酷,这是注定吗……不过是生来发间有无花朵,额上有无犄角,耳朵是否尖而被毛罢了……却注定不被公平对待,从出生到死亡……到头来杀人犯是他们,懦弱不反抗者也是他们,盲从迷信、愚昧而不开化的野蛮人也是他们……这是他们的错吗……他们有机会知道什麽是对错吗……我说这话多麽无力啊……我不是他们,救不了他们,杀了不少他们……”
长桐心跳得厉害,她注意到普拉哭了——在她面前第一次哭。
“普拉……”
“放心……我会在春天来临之前回来的,”普拉努力挤出笑容,安慰长桐,“你放心地回去,不要担心我,这麽多次了,我不是都没事吗……我对你发誓……”
“普拉……我不要……我只想问你,你……有傩萨语名字吗……”
“山鬼以傩萨语作名姓,‘普拉’就是傩萨语里“蛇”的意思,而我的姓是……阿俎菩妲……”
“啊……”长桐知道,以地区之名作姓,山鬼和长桐的族人都是一样。可阿俎菩妲……那是圣城,是星辰的女儿……
普拉出去了,二人都没注意到那个雪怪女孩躲在柱子后面,已有些时候。
上午剩下的时间,长桐只是坐在江边,望着奔流的水,从人迹罕至的雪山,义无反顾地奔向平原。天空不似秋日那般明朗,阴沉灰蒙,远山看不出颜色,像一朵朵乌云。
长桐沉思着,恐惧着,时间和思绪也如江水流逝。
“长桐,再见了。”普拉说。
不觉已走到城外,普拉灰色的头发在微冷的风中飘扬。
望着来路,长桐觉得有些不一样了。
她感觉肩上的行李格外地沉,压得生疼。普拉有些憔悴,蓝色的眼中有阳光下雪山反射的那种光亮。几朵白色的花盛开在她的耳旁,如同冠冕。蓍娘依旧戴着金饰,长桐却忘记了不舒服。有只乌鸦在不远处鸣叫。
“再见。”长桐还想说点什麽,但嗓子很干,没说出口。
长桐慢慢转过身,走进森林,在树木和荆棘间弯着腰穿行,没有回头。直到翻过山头,看不见珙桐城,长桐才回望,没有城市,只有森林与远处的雪线连为一体。
一天之后,当长桐爬上悬崖时,她发现珙桐城所在的地方是盆地边缘的一条峡谷,仿佛皮肤上难以愈合的伤口。不详之感又袭上心头。
十天后,当长桐到达结界时,她知道自己的预感是对的。
结界被突破了。
海神
离开时刚刚泛红的秋叶已经凋落,积雪似白色的泪水从灰黑的山崖流下。不见白垩的身影。
长桐绝望地站在枯败的花园里,凛凛寒风吹动着身上人类的衣服。
冒烟的茅草屋,雪山都挡不住的血腥气味,闪耀在天边灵魂一般的结界……回忆强烈地刺激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