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鲍德温四世中心]白马、草药与苍鹰(89)

作者:挽霞楹


“我别无选择。”我慢慢冷静下来了,手在兜里摸到了凸起的羊头骨,“我的生活在耶路撒冷,不在提尔。”

“耶路撒冷没有平静的生活。”

“确实如此。唯有死亡才是平静的终结。”我向前轻微移动,靠近帐中那面溃烂得看不出原本样貌的脸,“愿你安息,鲍德温。这是我最后的祈愿。”

“不。没有人能替我做决定。”鲍德温坚定地回答道,“我会清醒、庄严地迎来死亡。”

蓦地,我心中涌起一股悲喜相间的複杂感情。这种感情如此鲜明,如此强烈,不禁令我跪倒在帐前,痛哭失声。

我熟悉的那个朋友,他的躯体每日每夜被疾病剥蚀,逐渐变得面目全非,但只要轻轻叩问,灵魂就还在内里发出不屈的回响。

可我什麽都做不到。我是医生,却无法拯救自己的病人。

“我……”

“别道歉。”鲍德温说。

出于鲍德温的决定,此后的治疗路径变得清晰明了。哪怕知道最快的人拼尽全力也跑不过那匹名为“死神”的快马,御医团依然努力到了最后。

阿尔弗雷德后来感叹道,他行医三十多年了,从来没有遇到过陛下这样配合的病人。他的话不错,我默默表示赞同。常人用盐水清洗鼻腔都感到无比疼痛、难以忍受,何况鲍德温的口鼻里全是溃烂的伤口,每次清洁完毕,吐出来的水里都带着脓血。鲍德温的后背有几处深度溃烂的病竈,清理起来尤为痛苦,但他从不在清创过程中说“不”。为了转移注意力,鲍德温会在治疗过程中用力地捶打一只枕头,残损的手掌在上面拖曳出数条血痕。

我曾预想过鲍德温会在一年后谢世,而如今已过三年。我也许该祈祷他早日解脱,不用再受这种烛烧火煎般的折磨,但守夜时分,每每听到那残破风箱似的呼吸声,我又屡次从坐垫上爬起,默默礼拜真|主,祈祷这样的时光不要早日逝去。

这一年夏天,萨拉丁再次集结军队,围住卡拉克城堡。许是只为试探,在鲍德温强打起精神,再次领兵前去解围时,敌军没过多久就撤退了。

这一年下半年,又发生了一件大事:阿格尼丝夫人——鲍德温的亲生母亲——突发急症去世。这位地位尊贵却身世坎坷的夫人一生都在亡国的阴影下生活,为了複国的缥缈理想而不懈奔走,先后送走了三任丈夫,最后是由弟弟若斯林三世扶柩送回雅法的。鲍德温出席了她的葬礼,却只能躺在担架床上献出一束洁白的花束。

冬日到来时,鲍德温的病情每况愈下。长老院的许多贵族担心国王见不到第二年的春天,于是加紧催促西比拉公主带着继位的小鲍德温重返王室。圣诞节过后,他们一家终于来了,西比拉公主看起来又像是怀孕了,面容浮肿憔悴,牵着小鲍德温的手上,再没有了之前精心描绘的海娜彩绘。刚满二岁的小公主由居伊抱着,喜笑颜开地出现了,父女二人都是红发,看起来倒是和乐融融。我谨慎地向西比拉提议,希望她能去见鲍德温,把这种温暖的家庭气氛带给他,但公主只是沉默地看了我一眼,把手放在了肚子上。

国王身体抱恙,今年的圣诞节弥撒便由王储主持举行。小鲍德温不满七岁,尚还处于懵懂的年纪,凡事都需要希拉克略大人在一旁示範,才能僵硬地遵照执行。我远远看着,总觉得这孩子的神情木木的,动作有些迟缓,不像这个年龄段的孩子那般活泼,身量看起来也不高,似乎只有五岁。

看着这个孩子,我想起了远在提尔的小侄女阿娅,她和小鲍德温生日接近,到明年三月就满四岁了,经年不见,我希望她能平安长大。

新年伊始,万象更替。由于国王缠绵病榻已久,耶路撒冷的节日气氛也不甚浓烈。

一日,我值班出来,看到小鲍德温倚在门框上,正在试图说服侍卫放他进去——加冕之后,鲍德温再没有召见过他的外甥,半是因为病势沉重,半是想要维护尊严……毕竟,他现在已经无法起身了,他那麽骄傲,定是不想自己留给小鲍德温的最后记忆是这副模样。

见了我,小鲍德温立刻放开侍卫,转而抓住了我的衣袖。

“我会给您带去口信。”一如既往的,我答应着回头,但进去后只会在耳房待上半刻,回来告诉孩子:“陛下已经睡下了。”

但这次用不着我来扯谎,再次出来后,我看到伊贝林的巴利安大人在陪他玩木马和骑兵,玩了一会儿,不知巴利安大人说了什麽,小鲍德温高高兴兴地抱着木马跑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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