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虎(15)
六国饭店的席上,有人喝高喊了姚红玉一声丁太太,将她不死的心又勾起来,挑了一天趁人不在,拉上同屋的丫头蓝凤,拦下辆黄包车往丁烈那栋漂亮的三层高小楼奔走,她倒要看看是什么样的人物,把该她的位置给占了去。
天黑,远远只见黑楼中零星灯影,却分不清哪一栋。
蓝凤扯红玉的袖:“红玉,咱们走吧……”海风吹过二人的后颈,像一只阴魂不散的女人的手,“我听说……这里死过好多人……”小丫头哆嗦的嗓子,让姚红玉也发了憷,“有个女的……手都被砍下来了……”
突然间,一声可怖的叫,伴着一双绿森森的,冤魂一样的眼睛,吓得两个女子惊魂失魄地夺路而逃,等那声音淡了,跑出老远了,姚红玉才壮着胆子回头。
窗台上看不清面目的女子,有一副婀娜的曲线,她怀里应是抱着个活物,像一只狗,或者一只猫……
姚红玉看到了,那渗人的绿光,正是那只畜生的眼睛。
第15章
姚红玉回去以后,被那双绿眼睛折磨了几日,始终不甘心,无法承认败给对手,她把那日落逃的狼狈归咎到蓝凤头上,带不出手的丫头,害她还未与人谋面,就已经失了胜算。
既然是蓝凤的错,她自是不会买单,于是重拾台上女将临阵御敌的威风,择了一个白天,风也清朗,阳光也暖,打扮一新再出门。
还是迟来一步,一辆黄包车从洋楼的大门里出来,匆匆一瞥,姚红玉瞟到车上露出的一只女人穿的黑色小圆头皮鞋,忙对车仔说:“快点!跟上前面那辆车!”
车轮在路上飞滚,姚红玉在颠簸的车里,视线晃成罐头里的两颗豆,人都尚且坐不直,她仍执意抓紧扶手,眼睛,一刻不移地盯着前头什么也看不到的黑车篷,好像要将它看穿,烧出一个洞。
她努力回想当晚在窗户上看到的人影,也是黑色的,在一把鲜黄的灯光下,好像一尊窗台上的雕像。
并未见得多漂亮,长相不会比她师姐更艳,没准是个塌鼻梁,敷厚粉盖住鼻梁上几颗老姑婆的淡褐斑,总之不及她年轻俏皮,姚红玉愉快地想。
车子经过洋装店,拐入小巷,迎面各色招牌,估衣铺、药局、跌打馆,廊柱上写的、旗帜上挂的,气味混杂地拥堵着,阴暗得连阳光也插不进脚。
就在她快受不了时,前头的黄包车停在一爿小店门口,没挂牌子,车上的小圆头皮鞋下来,旗袍摆侧的开衩,是一双白得发冷的女人腿,婀娜体态,步趾很轻,小圆头皮鞋优雅地迈进店。
是间老式的裁缝店,店很窄,头顶上的空间全部用来挂女人的旗袍,偶尔从中垂下一两条长衫绸裤,往里立着半人高的柜台,上面横摆了好些折叠好供客人挑选的布料,浓艳的绢丝,花卉图案,都有一种从老时光里逃出来的暮气和俗,姚红玉看不上,随意摸到用蜡纸包裹的一片织锦缎上,反倒挪不开手。
再往里,眼睛一直望到底,影影倬倬的,似乎有人声。
“一尺八寸半。”
“常悠伐动,胖之多了。”
「沪:长久不活动,人都发福了。」
“一尺八阿好算胖,阿就小姑娘额身材伐。”
「沪:一尺八怎么能算胖,也就是小姑娘的身材。」
女子笑了笑:“上趟送得来额衣裳,袖子管紧怎点。”
「沪:上次送来的衣服,袖子紧了点。」
“好额,好额,格趟吾再放额半寸。”
「沪:好的,好的,我再放出来半寸。」
一只手里捏着冰凉细滑的真丝,一只手反复把鲜丽的绢丝搓揉,姚红玉听不懂他们的语言,那些软糯潮湿的对话,无端的,心虚又冒出一个角,好像绢丝与真丝碰上,差之毫厘,霄壤之别。
她一烦躁,说话的嗓门就傲,带着股张扬:“没人做生意么?!”
师傅撩门帘出来,人和声音一样,一张惹不来生气的笑脸:“小姐,您好。”他没同她讲那种神秘的语言,是一早就看出有分别。
姚红玉把那块织锦缎的好料子从蜡纸包里拿出来,扔到一堆绢丝上:“这块布,我要了,给我量身吧。”
“小姐,您再看看,这块布啊,是别的客人……”
姚红玉把眼一横:“她出多少,我给双倍。”这匹缎子她要定了。
门帘又一动,一阵晃眼的白,柔婉的声音:“给她吧。”堇色旗袍的女人,有张精致的脸孔,鼻子很直,没有斑,皮肤干净得好似一场来不及落到泥里的雪,“我再看看别的。”
黑色的小圆头皮鞋,鞋跟在木地板上轻敲,沿着旗袍堇色的裙角,姚红玉的眼睛追着她轻巧的步趾,织锦缎就在她的手边,她的指尖越过去,往艳的、绣了花的,五光十色的绢丝上轻轻抚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