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山里(62)
作者:东以野
麦穗望向远处薄雾笼罩的山峰,少见开始审视回忆过去几年时光里的自己。
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对谢冯笙的感情从最初的利用,转变为掺杂真心的倾慕,再演变成甘愿赌上一切的誓死奉陪。
是他于繁忙公务抽身,装作心有灵犀的巧合,陪她游遍微博小号点赞过的景点时?
是山城援助计划开始,他抗下所有压力,把她带回长宁时?
还是暴雨冲塌屋顶,他不顾危险,强势将她拽入怀中,从土胚房带到旅店时?
麦穗想了又想,沉寂半晌,在黑暗中兀自摇头。
这些都不是。
而是在那个她始终不愿承认的平凡日子,她一如往常靠着田埂旁的大榕树发呆,他还没有习惯乡间的小路,深一脚浅一脚朝她走来,用随身携带的折叠刀给她削了个最讨厌吃的脆苹果。
视线交汇,四目相对,他们不约而同沉沦在彼此的眼睛里。
以利益置换为名的小心试探至此开始,将一见钟情的暗语埋葬在种下的每一株向日葵与麦苗的土壤里。
眼角有泪水滑落,麦穗随意擦去,拼尽全力压下胸腔的剧烈起伏。
下颌仰起一个角度,她看向如渊如幕的夜空,缓慢将手臂抬起。
凭借肌肉记忆,右手的拇指与食指搭上另只手的无名指,把那一枚银圈取下。
大概天亦有情。
在她将那枚精心设计的麦穗状戒指举至眼前时,清泠月色拨开厚重堆积的乌云,毫不吝惜地倾泻洒落。
银辉柔和,麦穗用目光将戒指细细描摹。
半晌,她头也没回,将胳膊递到身后。
‘叮当’一声,是戒指与大理石桌面发出的清脆响动。
麦穗缓慢而郑重地闭上眼睛。
这场属于她一个人的黄粱美梦,彻底结束了。
平静过后,麦穗不再选择歇斯底里地争论辩驳,而是心平气和地与谢冯笙相对而坐。
“谢冯笙,这是你第二次放弃我了。”她的声音低缓有力,如同锋利刀刃,一下接一下在谢冯笙的心脏镂刻。
手掌蜷缩又松懈,挽留的念头一闪而过,可他不能放弃这么长时间的谋划,不能让害死母亲妹妹的凶手继续逍遥法外。
他没有其他的选择了。
谢冯笙吁出一口气:“对不起,这辈子是我欠你的。”
“不。”麦穗轻笑一声,打断他的话,“怪只怪相遇时的目的不够纯粹,这大概已经是我们之间最好的结局了。”
“我这个人很自私,这些东西我一样都不会接受。我要让你每一次回忆往事,都觉得亏欠。”她一字一顿地说着,如同魔女施下诅咒,“谢冯笙,你永远都不会忘记我了。”
—
麦穗是在三天后离开长宁的。
她没有再去公司,吩咐助理将工作交接出去,而后买了一张前往临安的早班机票。
她没在京郊别苑逗留太久,签下离婚协议书的当天晚上,便将为数不多的行李收拾好。
谢冯笙将主卧让出来给麦穗一人居住,她想了想,又做了一些没有任何实际意义的布置。
整夜未眠,在翌日天刚蒙蒙亮时离开,没再与任何人道别。
宋姨带来这则消息时,谢冯笙正坐在书房的长桌前接受董事会重要股东的质问与批斗。
闻言,他沉默良久,敷衍着将视频会议挂断,起身前往二楼。
第41章 月照逢生(一更)
晨曦微露, 影影绰绰投射在地板上,形成大小不一的点点光斑。
主卧门把似有千斤重,搭在上面的手迟迟未能压下推开。谢冯笙少见生出一丝怯懦, 他低下头, 目光落在划痕残存的锁眼上, 记忆也紧跟着纷至沓来。
那是搬到京郊别苑的一年后,两人因为山城后续计划发生争吵,麦穗一气之下跑上二楼卧室把房门反锁, 将谢冯笙关在门外。
其实谢冯笙能够理解麦穗的想法, 关于山城的投资与发展已经到了独木难行的阶段, 仅靠谢氏集团的力量远远不够。
麦穗也明白,谢冯笙执意如此, 不可能与她毫无关系。可若仅仅为了她,费尽精力挖空心思说服元老股东追加投资, 一时半会也看不到回报, 还极有可能因此落人话柄,在下一次股东大会换届时拿出来发作, 实在得不偿失。
两人谁都不愿意各退一步,就有了麦穗之后的冷处理。
谢冯笙眼睁睁看着她气汹汹的背影拾级而上,仍旧泰然自若地品茶, 宛若丝毫没被这件事影响。
荣叔在两人争论时识趣地降低存在感,又在客厅内只剩下谢冯笙一人时不放心地跑出来劝和。
毕竟想当年,荣叔见识过麦穗的脾气:一般不生气,生气不一般。
“您还不上去看看?”
“再等等。”
“……”荣叔欲言又止,“要帮您把旁边的客房收拾出来吗?”
谢冯笙冷冷瞥他一眼:“你觉得需要?”
大概半小时后, 荣叔总算明白为什么他会是这般胜券在握的姿态。
在荣叔的注视下,认知里光风霁月的谢少爷竟不知从哪里找来一根细铁丝。他单膝点地半蹲下来, 熟练地将一端弯曲成合适角度,塞进锁眼里缓慢旋转,调整位置。
直至一声幽微到很容易被人忽略的响声落进耳中,谢冯笙眉梢轻挑,唇角勾起向上弧度,而后压下门把。
围观全程的荣叔已是目瞪口呆,投在谢冯笙身上的视线中多了一抹耐人寻味。知道当下不再需要自己,他审时度势地转身,在迈下楼梯的同时取出手机,将方才发生的事敲在备忘录里,准备明日分享给宋姨。
那一天,麦穗似乎并不意外谢冯笙会出现在卧室内,只是没有想到他是用这种称不上光明磊落的办法将门打开。
记忆往往在开始回想的那一秒格外鲜活深刻,谢冯笙还记得当时的他推门而入,不紧不慢走至衣帽间门口,麦穗恰好披着睡袍自浴室走出,与他预估的时间别无二致。
而现在,无论他如何紧张期待,推开门面对的只会是空荡荡的房间。
深吸一口气,谢冯笙终于有了下一步动作。
卧室内的布置并没有明显的变化,与他昨夜离开时一模一样。只有衣帽间空了一小半,一些日常衣物消失不见。
一张长桌对窗放置,两人工作繁忙时偶尔会在那里处理公务。
往日空无一物的桌面如今多了厚厚一叠手掌大小的纸片,压在那枚戒指下。
谢冯笙脸上血色褪去,他的唇抿得很紧,胸腔内好像隐藏着一双无形手,将心脏攥住收紧,又痛又闷,在陷入窒息前稍稍松懈,周而复始。
他挪步至长桌前,这才发现这一叠纸片竟是麦穗留下的照片。
任何言语在此刻都略显苍白匮乏,谢冯笙将紧贴在胃腹的手掌伸出,捏起那枚戒指,牢牢攥紧在掌心之中。
目光落在最上面的照片。
那是两人前往离岸会所参加聚会时,麦穗在和虞筝一起拍照后心血来潮,用手机抓拍的一张。
日光折射,照片表面映出断断续续的不规则凸起。
在照片的背后,有娟秀钢笔字迹:
【摁下快门时,他的手中总会握着酒杯。】
每一张照片的角度都经过精心挑选调整,这些融入心血的记录足以证明拍摄者的意图。
只因他的私心与报复,背后的文字篡改主人意识,被赋予了截然不同的含义。
谢冯笙双手止不住颤抖,将照片一张张翻看,每一张背后都有麦穗亲笔写下的字迹。
她把手札中的措辞更改,如他所愿地塑造出一个易暴易怒、情绪失常的狂躁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