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山里(44)
作者:东以野
因着二人相距甚远, 只有麦穗听见那句对来人低声轻蔑的点评:“伪君子。”
又或者, 这是谢檀温故意让她听到的。至于目的, 暂且模糊。
“叶夫人,还有这几位太太。”他的目光冷静利落,唇边始终挂着笑意, 一看便知这又是一位喜怒不形于色的主, “今日是谢家家宴, 祖父马上过来。若是让他在忙完繁冗公务之后,还要听人在这里议论一些似是而非的话题, 恐怕会影响整日的好心情,届时会有怎样的处理方式, 不是你我能预料到。”
他的语速缓慢, 慢条斯理,语气中携带几分毫不掩藏的威胁:“若是影响到生意合作, 我也是不好说话的,想必这并不是几位的本意。”
被一位比自己低一辈分的年轻人当众点明家族存亡的利害关系,这本称得上是一件很下面子的事, 但几位妇人不敢拿乔,当即点头称是。
影响生意是最重拿轻放的说辞。今日赴宴人员无一不仰仗谢氏集团的庇护,那点微弱的血脉亲情能保证家族繁荣生存已是不易。若因此事被谢际中厌弃,斩断最后一丝瓜葛,他们的好日子才算走到了尽头。
唯余这场闹剧的始作俑者叶女士仍凝固在原地, 直到视野内的羊绒地毯上出现一双锃亮的黑色皮鞋,“叶夫人呢?是同几位太太一样的想法, 选择息事宁人,还是说,一定要请祖父出面调和?”
叶女士陡然回神,侧过脸躲开来人看穿一切的视线:“只是几句口舌,不必劳烦谢董。”
“那就好。”说完这句,男人仿若终于意识到舆论话题的中心身在何处,纡尊降贵般转身,轻飘飘将目光投注到麦穗身上,“你就是冯笙从山城带回来的女孩?”
“您好,我是麦穗。”她不卑不亢扬起下颌,轻描淡写向他陈述自己的身份。
男人忽而低低地笑了一声,眸光晦暗藏锋,带着一种麦穗难以窥破的复杂感情:“不必紧张,正式自我介绍一下,我是谢檀烨,谢檀温和谢冯笙的大哥。”
回忆戛然而止,麦穗蓦然抬头,对上那双与当年别无二致的眼睛。
谢檀烨一如往日温和端方,挺直的鼻梁上多了一副金丝眼镜,静静站在谢际中所坐太师椅的右侧。
等麦穗挽着谢冯笙的手臂,走到他们的面前,谢檀烨才徐徐开口:“好久不见,今日家宴怎么来得这样迟?”
“路上堵车。”
面对这位名义上的大哥,谢冯笙往往会比平日多一分耐心与随和。可今天不知怎的,竟也会用如此一眼即明的虚假借口敷衍搪塞。
这俨然代表着一种不同寻常的讯号。在她缺失的三年时间里,谢家祖宅之中,谢冯笙与谢檀烨之间,究竟发生过什么?
明灿灯光是公平的,从来不会刻意偏宠谁,一视同仁洒落在场内每一个人身上。
万千思绪错综复杂,足以扰乱心神,麦穗不自觉指节施力,将手下笔挺的西装外套压出几道折痕,原本粉润的指甲也因此泛出惨淡的白。
也是在这时,温热掌心覆盖在她的手背上,毫不避讳,将好似冻僵的骨节暖化,麦穗恍然回神,紧跟着放松下来。
“祖父,新年快乐。”谢冯笙微微欠身,示意跟在身后的荣叔将拎着的公文包打开,取出其中一份牛皮纸档案袋,递过去,“原本还在考虑为您准备怎样的礼物合适,谁知今天早上收到这份文件,相信没有比这个更能让祖父满意的了。”
谢际中没那么好糊弄,灰白瞳仁中带着怀疑,将缠在银片上的金线一圈圈绕开,抽出一沓装订整齐的资料。
他一页一页往后翻,如愿在最后一张A4纸的中线位置,看到两枚带有法律约束效力的公司公章,这才郎声大笑:“好啊,先拿下与周家的合作,通过他们的关系一点点往政府机关靠近,你做的不错。”
聪明人对话一向点到即止,鹤发老人明白谢冯笙选择在今日将合同递到自己面前的用意。如今他虽然尚且在世,集团内能插手的事务也已经不多了,既然如此,又何必不顺水推舟卖个人情呢?
“这是小麦吧,年前的宴会只顾着向外界正式宣布你们的婚事,没来得及和你叙旧,希望你不要介意。”谢际中摆出大家长的姿态,同麦穗细话家常,明事理的人自然懂得其中的含义,不会上赶着找不痛快。
“祖父,新年好,祝您新的一年笑口常开。”麦穗腼腆地扮乖巧,用斟酌许久的祝福词向他问好。
“人老了,记性也不好,没提前给你准备礼物。”谢际中略思索一瞬,将红实木圆桌上放置的装帧华贵的曲目册递来,“这样吧,今年的第二场戏你来点,就当是弥补的新婚贺礼。”
曲目册沉重,却并不是纸张有多厚,其主要重量在外壳上。
岩石画板镶嵌宝石,经灯光折射散发出灼眼光泽。
麦穗在戏曲上造诣不深,说得出详细名称的京剧曲目,更是一只手数得过来。
随便点一出戏的确容易,但要合心意,不在当下场合显得突兀,实在有些困难。
稳妥起见,麦穗回忆着当年花旦身上的戏服,选择了曾在谢家登台过的《昭君出塞》。
一道铜锣声起,好戏即将开场。
麦穗跟随谢冯笙在正后方落座,谢檀烨坐在他们的左侧,麦穗右手边的位置空着。
“谢谢。”
锵锵前奏响起,麦穗趁势偏头朝身侧低语这一句。
那份合同她一早见过,并不是今日早上才被人送至谢冯笙的办公桌上。
他一早知道她对京郊别苑心存畏惧,抢先提议说可以不来参加宴会。在她坚持之后,又以此使得谢际中表态,这样不会有人再像当初那样明知故犯,刻意为难。
想到这里,麦穗只觉得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人灌满了碳酸汽水,不经意间咕嘟咕嘟往外迸出微小水珠。
“谢我什么?”
谢冯笙明知故问,将手中剥好的坚果仁放在她的掌心。
是啊,他们现在是夫妻。正常夫妻不会这般疏离客气,万一被人听去,恐怕又会多生事端。
“别多想,我不是要你别在公众场合说这些。”谢冯笙语气低低沉沉,“作为你的丈夫,提前为你解除危机预警是我应该做的,很抱歉,之前没能及时帮你处理这些麻烦。”
一切好似又回到过去。
他再一次沉默无言,连同她的责任一齐担负起来。
氤氲雾气缓慢上升,眼前景象演变为拼接而成的斑斓色块,失去了本来面目。
麦穗吸了吸鼻子,想向谢冯笙解释诉说,却发现自己语言系统在这一刻如此匮乏,除了感谢的话语之外,再讲不出其他词汇。
“我知道,我没有误会你的意思。”麦穗眼圈不可抑制染上红晕,鼻腔中的酸楚也蔓延开来,却还执拗为自己辩驳。
舞台之上,一曲终了,昭君登场。
身侧空余许久的位置此刻也终于有人落座。
“怎么,他欺负你了?”
谢檀温难得守规矩,一件黑色蕾丝礼裙,恨不得将全身包裹住,不让任何一寸肌肤裸露在外,颈间佩戴一串蓝宝石项链,设计独特,不像是珍藏多年的古董珠宝。
麦穗没有据此询问,转而回答她问候:“没有,他很好,新年快乐。”
谢檀温往麦穗左侧斜觑,冷冷哼出一声,不欲过多交谈。
她显然对这些咿咿呀呀的戏曲没兴趣,指尖拖着下巴,光明正大地打瞌睡,时不时猛然往下栽一下,看得麦穗心惊肉跳。
麦穗并不是一个圣母心随时随地肆意泛滥的人,当年谢檀温肯下楼为她解围,做她的后盾,这其中虽有‘看在谢冯笙面子上’的因素在内,但她还是承认这份恩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