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夜(75)

作者:水一间


“那个老头进了实验室?”

“他……他说有人喊他进来打扫……”

“谁?”

“不知道……”

“他是专门负责打扫实验室的?”

“我、我不知道……我当时只想赶快走……”

陈洵点了点头。

“那老头不知道地上有白磷,打扫时抽烟点燃了白磷。白磷一旦燃烧就能达到近千摄氏度,稍微沾到一点在皮肤上就很难清除。”

陈洵看着他的反应,继续说下去。

“白磷迅速烧到那老头的皮肉,无法扑灭。老头不懂是什么引起的燃烧,大声求救,你当时就躲在不远处,亲眼看到了他燃烧的样子。”

高博抖着的嘴唇张了又张,木着死人般苍白的脸,最后也没从嗓子里挤出半个音。

陈洵明白了,他这算是默认了,低下头也陷入了沉默。

他不禁卸下了一口气,和溺水那天重获呼吸一样的感受。

人不是纪廉杀的。

纪廉没有故意杀人。

纪廉不是凶手。

这个答案出乎了陈洵的意料,他感到庆幸的下一秒又对纪廉生出了几分愧疚。

在高博说出真相前,他几乎认定纪廉是谋杀老头的凶手。为何会有如此强烈的预感,连他自己都说不清。

平复了情绪后,陈洵抬起头,伸手搭住高博的肩膀。

高博浑身剧烈地颤了颤,惊恐地睁圆了眼,缩着脖子瞪住他。

“不是……不是我杀了他……我没有……我没有……”

他嘴里不停重复着,试图安慰自己。

陈洵也终于明白他性格如此扭曲怕人的原因。

一个活生生的人,因他的大意疏失而死,然而死亡的真相并不会随着时间流逝有丝毫的改变。

那具被白磷点燃后凄惨叫喊着扭动的躯体,周身白烟环绕,成了他这两年来的梦魇。

按陈洵的推测,在老头死后,学校一定进行了追责。

最后正在实验室做实验,短暂离开的纪廉成为了学校追责的对象。

学校以为是他不小心将白磷撒到了地上,引发了悲剧。

但因为纪廉是学校格外看重的学生,今后还需要他为学校比赛争光添彩,必须将他挽留住,为此对他的疏忽并没有多做追究,意外的真相也掩盖了过去。

想到这,陈洵低下头来。有一点令他不解。

“你们学校走廊难道没装监控吗?”他问道。

高博神情恍惚地望他一眼,说:“装了。”

“那不该拍到了你当时进实验室的画面吗?学校和警察都没查过监控吗?”

“查了。”高博低下头去,声音愈发低微,“可是监控坏了。”

“……什么?”这个巧合令陈洵不由愣了愣,“监控在那天坏了?”

“前一天下午就坏了。”高博道。

“门卫室看监控的保安都没注意到监控坏了吗?”

“……没有。”高博摇了摇头,说,“那个监控画面没有花屏、黑屏,而是……定格在了一个没人经过的镜头,混在那么多监控镜头里,保安没发现异常。”

“只有那个摄像头是坏的?拍实验室走廊的那个?”

“……嗯。”

未免太巧合了。陈洵听后陷入了沉思。他脑中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想,但这个猜想无法合理地成立。因为他实在想不出那人那么做的理由是什么。

高博低头等了许久,见陈洵迟迟没说话,缓缓抬起头来。

陈洵看他一眼,又开了口。

“纪廉不知道白磷是你撒的,是吧?”他问,“因为你把罪责推到了他身上,所以才这么害怕同他碰面,畏惧地躲着他。其实你是在畏惧真相。”

高博塌下肩膀,无力地将头晃了一下。

“他知道。”他用微不可闻的声音说,“他也在那……”

“什么?!”陈洵不可思议地睁大眼。

“他就站在那……对面走廊……洗手间那……”

高博用力喘了两口气,痛苦地闭上眼,回忆起当时的场景。

“他就站在窗户那,看我吓瘫在地上……看他老头被烧得皮开肉绽……周围全是白烟……是五氧化二磷,有毒……我、我只想逃……可他就站在那,冷静地看着……”

陈洵张了张嘴。

刚才因纪廉不是凶手而产生的庆幸顷刻间烟消云散,此时他脑中又生出了另个可怕的猜测。

“你当时进去,他在做什么实验?”他沉声问。

高博抬头看他一眼,低头回忆了半晌。

“桌上只有一台蒸馏装置,下面酒精灯烧着,正在煮什么液体,我没看懂,那液体是透明的,无色无味,正在沸腾,有蒸汽不断冒出来。在旁边就摆着那瓶白磷,盖子是塞着的。再没有其他东西了。”

陈洵听后没有说话。

他的化学并不算好。单凭高博的这几句话,他还没法确定他的猜测是否正确。

高博等了会儿,见他一直不说话,战战兢兢地开了口。

“你会告诉别人么?”

陈洵回过神来,盯着他看了片刻,拍了拍他的肩膀。

“放心。”他说,“我不会告诉别人的。”

“那你问这些干什么?”高博问。

陈洵沉默了片刻,说:“我想确认纪廉到底是怎样一个人。”

“所以?”高博防备地问。

陈洵耸了耸肩说:“还是不确定。”

高博将信将疑地盯着他看了会儿,忍不住问,“你因为什么事跟纪廉闹掰了?”

陈洵一时间没说话。

高博煎熬地等了会儿,攥着拳头喘了口气。

“我也不是很想知道你和纪廉之间的事,但我希望你能说到做到,别把我的事说出去。”

他低声说。

“要是大家知道了,我没勇气活下去。我不想做一辈子杀人凶手。”

“即使大家都知道了,你也大可以勇敢地活下去。”

陈洵捏了捏他的肩膀,说。

“这是一起意外,几个巧合撞在一起引发的意外,你只是巧合中的一环,他的死不该由你一人愧疚。”

他安慰说。

高博很惊讶。他满心以为陈洵逼问真相是为了好拿这件事日后挟持他。

陈洵说完走开几步,在一段长管上坐下,之后在身边拍了拍,示意他过来。

高博迟疑地盯着看了会儿,忐忑地走近,坐了下来。

下午一点多,阳光正是最灿烂的时候。陈洵仰头望着太阳,抬手伸开五指,透过手指再去看它,它依旧那么刺眼。

他不禁想此时纪廉会在哪里,在做什么。

高博说纪廉当时目睹了老头被白磷烧伤。那么他是从什么时候站在那看到的?

是从老头被点燃,开始叫喊?还是……自老头走进实验室那一刻,他就已经站在那了?

既然他当时已经看到高博,为什么不在学校追责时说出真相,而是替高博把过错担了下来?

陈洵想不明白。同纪廉有关的事,很多他都想不明白,且出乎他的意料。

他以为纪廉是个好人时,纪廉欺骗了他。但当他认定纪廉是个坏人时,他却替高博隐瞒了真相。

他没再想下去,回看了高博一眼。

“如果你真的对那老头的死心存愧疚,不如现在继续好好读书,保住你第二的成绩,将来找份好工作,多做些好事,多赚些钱,找到那老头的家人,出钱出力。”

他说。

“我认为这样的赎罪方式比你独自煎熬有意义得多。越是将恐惧藏起来,越容易滋生出更多的恐惧,吞噬掉你眼前一切光明的东西。”

高博恐惧不安的神情变成了豁然开朗的感激,眼神灼灼地望着陈洵。

“你觉得呢?”陈洵有些不好意思地耸着肩,冲他笑了笑,“你比我聪明得多,应该比我想得更明白才对吧。”

高博低下头,过了会儿才抬起来,问:“……高中毕业后,我可以去找他的家人吗?”

“当然。”陈洵点头,说,“你可以跟他们坦白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如果你愿意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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