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香岸(54)
作者:四润
他假借去洗手间,给他们留了点私人时间。
重逢过分平静,您好再见,没有冲突,甚至没有情绪波动。回去时车里空调开着外循环,天窗打开,薛稷藏仍然胸闷,他想找点话题,“你是不是有小名儿,小…小什么来着?”
余稻香看着窗外五彩缤纷的夜景,像蛰伏在暗夜追着她跑的斑斓猛虎,她吸了口气,“薛稷藏,你靠边儿停车。”
该来的就别躲。薛稷藏靠边儿按下双闪,洗耳恭听。
“我觉得,咱俩完全可以真诚点儿,什么惊喜惊吓的,没必要。”余稻香开门见山。
薛稷藏想解释,抿了抿唇,最终没出声。
余稻香继续道,“来,咱们分析一下我爸的意图,还有你的意图…”
没错,就是「意图」,意思与企图,别他妈跟我扯什么亲情无价爱情最大。
曾经的夫妻变陌路,母亲不喜欢她,她是多么希望父亲能选她,毕竟他每次回家都会给她带礼物,会把她举高高,会说她是爸爸的小乖乖。可是结果呢,两个人各自认定幸福的未来里,全都不能有她。
是爱情的结晶还是累赘,只在换一本证之间。
她从小懂事,父亲再婚的妻子排斥她,她便没再去打扰。可当她被余稻成骚扰,被余家人包括她那个亲妈欺负,再想联络父亲,他居然连电话号码都换了。
现在呢,她离她的理想仅几步之遥,她势必要当个悬壶济世妙手回春的大大夫,碰巧又有了一个富甲一方出手大方的「男朋友」,她便时来运转天上掉爸了?
薛公子你呢,替我联系到了多年未见的父亲,我是不是该感恩戴德把这浓墨重彩的一比记在恩情小本本上?
然后相看两厌各奔东西的时候,这份大恩大德可以翻出来一用,冲淡离恨,抹去遗憾——你看当初他多爱你,替你找回父亲,这世上便多了一个人替他爱你。
我缺你上赶着爱我。
她父亲的小儿子也差不多上中学了,攀上她这么个金饭碗姐姐将来有百利而无一害。好不容易甩掉一个八杆子打不着的下贱弟弟,您又忙不迭地给我送来个同父异母更难缠的弟弟,我的命里怎么就这么缺弟弟。
薛稷藏静静地听着,一言不发,余稻香说完,他不解释,不争辩,打个方向继续上路。
余稻香是奔着大吵一架去的,话说得不留情面,也没留余地,吵一架好一拍两散,今晚她不必再应付他。可这一拳居然打在了棉花上,这口恶气他就这么忍了,还是在憋大招等回去再收拾她。
薛稷藏没想那么多,他只是突然冒出来一个念头:有朝一日倘若与这个女人分手,估计易如反掌,什么小算盘小伎俩一律用不着,没必要走那个流程,她心里明镜儿似的。
他只需挥一挥手,她转身就拜拜,不带走一片云彩。
回家进了电梯,薛稷藏不按楼层,余稻香垂首,伸手胡乱抹了下额头,有气无力道,“今天你能不能让我自己呆会儿?”
薛稷藏凝视她,“不能。”
公共场合,余稻香不跟他争,等进了门,余稻香挡住他不让他换鞋,软款哀求道,“你先回去好不好,我真的不想说话。”
薛稷藏手揣裤兜杵在门边,睨着她,不为所动,余稻香眼眶猩红,一腔愠怒再压不住,“看完我妈跟我吵架,再看我爸跟我没话说,你看戏看得特别开心是么,必须看全套是么?薛稷藏我拜托你行行好,你放我一马行不行!?”
他张开双臂,将她揉进怀里,垂眸沉声道,“只有今天不行。”
第六十九章
薛公子说不走就不走,这丫头也是说不应付他就不应付。
曾几何时,那必须是佳人备好一池玫瑰花水,醒好一杯葡萄美酒,莺声笑语满面含羞地邀薛公子下水嬉戏,时日一多他还嫌腻歪。
出来混迟早要还,三十年河西碰见这么一位,话懒得说人懒得动,薛三忙前忙后地伺候她沐浴更衣吹头发,没个笑脸不说,临了躺下就赏他一个冰冷的后背,多大的谱儿。
想到此,他不由叹,真是人性本贱,就这他也不恼,躺下之前不忘理顺她的长发,生怕压到她。
如揽一弯上弦月,他把她圈进怀里嵌在身前。余稻香不是来者不拒,她是不想浪费那个力气,赶又赶不走,推也推不动,白折腾半天再弄一身汗,何必。
薛稷藏伸手探了探她胸口左边,心跳仍有些急。惜字如金半晚上,薛稷藏开口道,“下回我提前问你,不自作主张,嗯?”
余稻香装睡不答腔,薛稷藏知道她在听,便自顾自絮絮叨叨,“就算你本事再大,人活于世也不可能不跟人打交道是不是,用别人或被别人所用再正常不过,尤其是血亲,断联根本不可能。再说,你爸那人也不坏…”
余稻香实在听不下去了,什么时候轮得着他来爹里爹气地教训她。她猛地坐起身,面色冷若冰霜,目眦欲裂,“谁都不坏,那我坏?从头到尾我招谁惹谁了,我有得选吗,我对不起谁了?我有多远走多远躲起来还不行,那还要怎样,挫骨扬灰人间蒸发!?”
她越说越火大,调门越来越高,和平素万事无挂于心的清冷样子判若两人。多年来被时光压进心底海沟的陈年渣滓翻江倒海而来,眼前一片血红,心里乌烟瘴气。
她以为这回怎么着也得铆足了劲头吵一架,谁知薛三拱完火又成了没嘴的葫芦,不吭声了。
任她火力全开,对他一顿推搡,他就是不看她的眼。余稻香恼怒地揪着他的下巴扳过他的脸,不经意间,一抹狡黠的精光从他眼中一闪而过,被余稻香敏锐地捕捉,她的怒气瞬间凝固:等等,这厮是故意的。
他是在故意激怒她。
小伎俩被识破,薛三的胸前结结实实地挨了几巴掌。这钢铁炼成的女人颇有几分蛮力,薛公子被擂得难以招架,上手抱住她,结果后背又挨了几锤。
他要她的有情绪就爆发,而不是闭门自我消化。一旦习惯于冷处理,她的心就会越来越硬,会更加容不下也用不着容下他。
那天石经理来找他,这木讷的中年汉子费了好几支烟的功夫,才将想见女儿的话说出口。薛稷藏稍作迟疑,说得回去问问余稻香的意思。石经理离开之前,讷讷半晌,又留下了句,“你不要打她。”
好家伙,这谁打谁,他们之间每一次挨打的都是他好吗。想到此,薛稷藏攥住了这丫头片子的铁拳,扣在了她背后。
但彼时,仅那一句话,他心里大概就有了分晓,这当爹的恐怕早就知道,这些年,他女儿过得并不好。
于是薛稷藏请他留步,答应帮忙。
人世间的锦上添花永远讨厌而多余。天寒地冻的时候你干吗去了,你的炭呢?等春暖花开了你非要送来,她不上火谁上火。
不知者不罪,但明知而不作为,则实属恶劣且虚伪。这场意料之外的会面后,余稻香是情绪不佳,她父亲的心情估计过犹不及。
剥开薛稷藏那浮于表面的好意,他能发什么善心:看见没,被你们嫌弃的,放弃的,喝西北风长大的这个,是你们亲生的后继的所有孩子加起来长得最好也是最有出息的一个。后悔么?晚了,她会平等地厌恶你们每一个人,每一个,再做什么都于事无补。
一通悍妇发泄过后,余稻香精神趋于稳定,脑子逐渐清醒。不得不说,发疯难看但管用,只是发脾气好累。平复片刻歇了会儿,她皱眉道,“薛稷藏,你就爱看我撒泼是么,你是不是管太宽了。”
好一个投入的「男朋友」。
薛公子捂着满腹的内伤拽她一起倒下,“你这刚哪儿到哪儿,要是换了我,这屋早就被砸干净了…再说,就算我不管,这些你躲得过去吗?”
余稻香不语。她是躲不过去,那些惦记她的人,早早晚晚会找上门来,不如痛快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