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声(10)
作者:琼瑶
“马这里头不到,乖,你要不要狗?兔子?猫?… ”何大爷耐心地哄着他。“不!不 要!不要!”阿平哭得更凶,把破碎的玩具踢得满天飞,一个火车轮子被踢到空中,刚好何 大爷俯身去拍阿平,这轮子不偏不倚的落在何大爷的鼻子上。何大爷皱了皱眉头,阿平却破 涕而笑的拍起手来,笑着喊:“哦,踢到阿爸的鼻子!踢到阿爸的鼻子!”何大爷眉头一 松,如释重负的也嘿嘿笑了起来说:“哦,阿平真能干,踢到阿爸的鼻子上了!”
“我还要踢!我还要踢!”阿平喊着,扭动着身子。
“好好妹,阿平再踢!”何大爷一叠连声的说,一面亲自把那小轮子放到阿平的脚前。 正在这时,何大爷发现了站在门口的绍桢,在一声暴喝之下,绍桢还没有体会到怎么回事 时,已被何大爷拎着耳朵拖进了房里。在左右开弓两个耳光之后,何大爷厉声吼着:“你这 个小杂种,跑到门口来干什么?说!怂怂怂怂”
“我,我,我… ”绍桢颤抖战着,语不成声。
“好呀,我家里是由你乱跑的吗?”何大爷喊着,一脚踢倒了绍桢,阿平像看把戏似的 拍起手来,笑着喊:“踢他,踢怂怂怂怂怂”一面喊,一面跑过来一阵乱踢,绍桢哭了起来,恐惧更倍于疼 痛。终于,在何大爷“来人啦!”的呼叫声中,绍桢被人拖出了房间,在拖出房间的一刹 那,他接触了一对盈佑欲涕的眼光,就是那个梳辫子的小女孩。此后,有好几天,他脑子里 都盘旋着那对包含着同情与畏怯的眼光。刺目的阳光照射在那油漆斑剥的门上,高绍桢拭了 一下额角的汗珠,终于举起手来,在门上敲了三下,他感到情绪紧张,呼吸急促。他不知谁 会来给他开门,老张是不是还在何家?这老头子在他童年时曾多次把他抱在膝上,检验他被 何大爷鞭打后的伤痕,他仍可清晰的记起老张那叹息的声音:“造孽呀,你爹怎么把你托给他的呀?”
就在十五年前他离开的那个晚上,老张还悄悄的在他手里塞下几块钱,颤抖抖的说:“拿去吧,年纪小小的,要自己照应自己呀!”
是的,那年他才十八岁,在老张的眼光中,他仍是个诸事不懂的、怯弱的孩子。高绍桢 感到泪珠充满了眼眶,如果老张在,他要带走他,他该是很老了,老到不能做事了。但这没 关系,他将像侍候父亲一样奉养他。
他听到有人跑来开门了,他迅速的在脑子里策划着见到何大爷后说些什么,他要高高的 昂起头,直视他的眼睛,冷冰冰的说:“记得我吗?记得那被你虐待的阿桢吗?你知道我带 回来什么?金钱、名誉,我都有了,你那个宝贝儿子呢?他有什么?”这将是何大爷最不能 忍受的。他总认为阿平是天地之精英,是顶天立地的男儿,世界上没有一个人可以和阿平相 提并论的,何况那渺小的猪——阿桢?可是,如今他成功了,阿平呢?就这一点,就足以报 复何大爷了。他这次回来,主要就是要复仇,要报复那十三年被折磨被虐待的仇,不止为自 己报仇,也为小翠——那受尽苦难的小童养媳,阿平怎么能配上她?门蓦的打开了,高绍桢 镇定着自己,注视着开门的人。这是个陌生的女人,正用疑惑的眼光打量着他,似乎惊讶于 他衣着的华丽富贵,她呐呐的问:“你找哪一个?”“请问,这是不是何大爷的家?”
“何大爷?”那女人惊异的望着他:“你是说那个何老头?叫作何庆的?”“是的,” 高绍桢说,暗想十五年世间一切都变了不少,十五年前,是没有人敢对何大爷称名道姓的。
“哦,他现在不住在这里了,他在这条街末尾那间房子里。”“好,谢谢你。”高绍桢 礼貌的说,转身向街尽头走去。他不明白为什么那女人仍在门口惊异的望着他,或者因他的 服饰和这小城中的人有太大的不同。何大爷搬家了,可能他发了更大的财,搬到一栋更大的 房子里,更可能他已经没落了,所以才会变卖了祖产。但,足可庆幸的,是何大爷并没有 死,只要他还活着,高绍桢就可以为自己复仇。小翠呢?小翠是不是仍和何大爷住在一起? 想起小翠,他脑子里又出现了那终日默默无言的女孩,那对深沉而凄苦的眼睛,那极少见到 的昙花一现的微笑。每当阿平暴虐的踢打她之后,她是怎样抽搐着强忍住眼泪。但当绍桢挨 了打,她又怎样无法抑制的跑到墙角或无人处去痛哭。这样善良的女孩,老天为什么要把她 安排到这样的人家里做童养媳?阿平,那继承了他父亲全部的暴戾、蛮横和残忍的性格的少 年是多么可怕,绍桢还记得在酷热的暑天里,他把一篮黄豆倒在天井的地上,要小翠去一粒 粒拾起来,理由是要磨练她的耐心。小翠那弯着腰在烈日下拾豆子的样子至今仍深深印在绍 桢的脑海中,她的汗珠落在地上,一滴一滴,一粒一粒,比豆子更多。
已经走到了街的尽头,绍桢站住了,这里并没有楼房,只有两间倾颓了一半的、破旧的 木板房子。绍桢不相信何大爷会住在这两间房子里,那怕他已经没落了,也不至于到如此的 地步。就在绍桢满腹狐疑的时候,“吱呀”一声,房门开了,从里面走出一个女人,牵着一 个七、八岁的小女孩。绍桢首先被那女孩吸引了全部注意力,“小翠!”他几乎脱口喊了出 来,这是小翠的眼睛和神情,这简直就是小翠!抬起头,他注视那牵着女孩子的人,那女人 也正全神贯注的望着他。
“阿桢,你是阿桢?”那女人梦呓似的说。
“小翠!”没有怀疑了,这是小翠,绍桢喃喃的喊,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的眼睛干 枯无神,她的额上已布满皱纹。十五年,这十五年竟会给人这么大的变化?
“哦,你回来了,老张说你一定会回来的!”小翠说,眼睛里突然焕发了光彩,使绍桢 觉得当日的小翠又回来了。
“我回来了,小翠,你好吗?老张呢?老张怎样?”绍桢急迫的问。“老张死了,死了 好多年了!”
“哦!”绍桢说,非常失望,也非常怅惘。“你怎样?过得好吗?你怎么住在这里?阿 平呢?何大爷呢?”绍桢一连串的问。小翠把眼睛看着地下,半天后才抬起头来。“我们和 以前都不同了,阿平死了,死在监狱里。他赌输了家里所有的东西,房子、田地、金子,为 了逼出他老子最后的积蓄,他殴打了何大爷——哦,我现在称他阿爸了,他早已做了我的公 公。阿爸为这事吐血。阿平输掉所有东西,又去偷,去抢,后来杀了人,给抓了起来,三年 前死在监狱里,被枪毙的。阿爸曾经想办法营救,可是没成功。现在,我带着小薇和阿爸住 在这里。”“哦。”绍桢说,一时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小翠望着他,脸上露出个凄苦的微 笑——和以前一样的,屈服于命运的、无奈的微笑。然后说:“你怎样?看样子你过得很 好?”
“是的,我很好。”绍桢说。突然,他不再想炫耀他的成功,最少他不愿在小翠的面前 炫耀。“你们靠什么生活呢?我相信,家里没什么积蓄了!”
“我每天早上出去给人家洗衣服,三个人生活是够的了,当然不能再过以前那样的日 子。”
“何大爷好吗?我想看看他!”
“我——我想,”小翠呐呐的说,“你还是不要见他好,他,他现在脑筋不很清楚。” “你意思是说——”“他病过很久,他总不相信阿平会打他,也不相信阿平已经死了。” “我还是想看看他,这也算了了我一件心愿。”绍桢说。
小翠点点头。“我知道,你恨他,你想复仇。”
绍桢默默不语,他又想起那年大寒流里,他被迫穿一件内衣裤站在院子里一整夜,冻得 皮肤都裂了口。是的,他要复仇,最起码要讽刺何大爷几句,才算出了那十三年的怨气。小 翠一语不发的打开大门,示意让他进去。绍桢跨进了那低矮的门,一股潮湿的霉味对他扑了 过来,在阴暗的光线下,他好半天才看清室内的一切,一张破桌子,一张破床。在床上,一 个枯干的老人正惊觉地抬起头,瞪大一对茫然的眼睛,对绍桢注视着。“谁,你是谁?”何 大爷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