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声(9)
作者:琼瑶
我的话竟使他不敢多留一步?他以为我会是枝缠裹不清的藤蔓?怕我缠住了他?我送他 到门口,也勉强的笑笑,我的笑一定比他的更不自然。
“那么,再见了。”我爽朗的说。暗示我并不会对他牵缠不清。他凝视我,眼睛迷蒙凄 恻,微张着嘴,他说:“小秋… ”我等待着。但是,他闭了一下眼睛,转过了身子说:“再见吧!”我倚在门上,目送他消失在走廊里,转回头,我关上房门,让泪水像开了 闸的洪流般汹涌奔流,我的心被揉碎了。
从这天起,他不再到我的小屋里来了。我几句试探的话破坏了我们的交往。小屋里失去 了他,立即变成了一片荒凉的沙漠,充满的只有寂寞、无聊,和往日欢笑的痕迹,再有,就 是冰冻的空间和时间。办公厅里的日子也成了苦刑,每次与他相对,我不敢接触他的眼睛, 怕在接触之中,会泄露了我自己太多的隐情。他也陷在显着的不安里。我敏感的觉得他的眼 睛常在跟踪我,而我却在他的眼光下瑟缩。我努力振作自己,努力强颜欢笑,努力掩饰自己 的失望和悲哀。可是,一切的努力都没有用,我迅速的消瘦了下去,苍白的面颊和失神的眼 睛说明了我曾度过多少无眠的夜。“失恋”明白写在我的脸上,不容我掩饰,也不容我回 避。我的工作能力减退到我自己都不信任的程度,我写的信错误百出,终日精神恍惚,神智 昏沉。终于,有一天,他拿着我的一张信稿,十分温和的说:“我怕这封信有点错误,你最好查一查他的来信是写什么,再拟一个回信稿。”我望着 他,颤抖的接过了那张信纸,一阵突然袭击我的头晕使我站不住,我抓住一张椅子的椅背, 头晕目眩。我挣扎的,困难的说:“对不起,我……我……”我控制不住我的声音,眼泪迸 出了我的眼眶,我说:“我不做了,我辞职了。”
他的手抓住了我的手腕,他的声音荡在我的耳边:“小秋!小秋!”我仰头望着他,他的眼眶发红,眉头微蹙,他的手摸着我的面颊,然 后,他拥住了我,他的嘴唇轻轻的落在我的唇上,我闭上眼睛,让泪水沿着面颊滚下去。
他放开我,我问:“你为什么要躲避我?”
他转开头,徊避的说:“晚上再谈,好吗?”晚上,我又为他准备了啤酒和消夜,但是,他失约了,而且,是 永远的失约了。第二天,我才知道他已于清早乘班机飞美国,把我这边的业务全部移交给他 的合伙人。他并没有忘记我,他安排了我的工作,一份待遇优厚而永久的工作。同时,他留 了一封信给我,里面大略写着:“我早已被剥夺了恋爱的权利,从我有生命以来,我就带着与生俱来的缺陷,而被判定 了该是独身。既然和你相遇而又相恋,我竟无法从这感情的网里脱出来,我就只有远走高飞 了。小秋,我不能继续害你,请原谅我!但是,相信我,我爱你!为我,请快乐起来,振作 起来,有一天,当我们再见的时候,我希望能看到你有一个幸福的家庭。”
夜深了,我从沉思和回忆中醒来,啜了一口啤酒,茫然的注视着夜空,和夜空中的几点 寒星。我知道,我永远不会有一个幸福的家庭,如果他不回来的话。我不认为他离开我的理 由很充分,我将等待着,等他回来的那一天,当他发现我仍然是一颗孤独的星,他会明白我 的感情和他所犯的错误,那时候,他该会有勇气爱我了。
夜更深了,望着夜空,再啜了一口酒。这时,我彷佛看到我自己,一颗孤零零的星,寂 寞的悬挂在天边。
潮声 五、复仇下了火车,高绍桢提着他简单的行囊,在耀眼的阳光下站定。十五年来,这年代湮久的 车站似乎依然如旧,那斑剥的水泥石柱,那生锈的铁栅,那狭小的售票口,都和十五年前没 有两样。只是,候车室里的墙壁是新近粉刷过的,配上那破旧的椅子和柱子,显得特别的 白——像一个丑陋的老妇搽了过多的粉,有些儿不伦不类。高绍桢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故 乡,如果这算是他的故乡的话,他总算又回来了。十五年前离开这儿的景象仍在目前:他, 提着个破包袱,以一张月台票混上了火车,以致在车上的十几小时,有一大半的时间他都必 须躲在厕所里,以逃避查票员的目光。现在,他站在这儿,不必再低着头,不必再忍受别人 投过来的怜悯的眼光。今天的晨报上曾有一段消息:“甫自美归国的青年科学家高绍桢,今 日可能返其故居一行。”他庆幸这小城没有多事的记者,也庆幸那些以前的熟人都不会去注 意报纸。这样,他可以有一段安静的时间。他要静静的对这小城来一番巡礼;那些以前走过 的石子路,那郊外的小山岗和溪流。他要在这儿再去找一找往日的自己,更重要的,他要去 看看何大爷——那乖僻的、固执的、暴戾的老人!
走出了车站,高绍桢打量着这阔别十五年的街道,街两边是矮小的木屋,偶尔夹着一两 栋木造楼房。这些都是熟悉的,但商店里所坐的那些人,却有大部份变成陌生人了。高绍桢 缓步走着,心里充塞着几百种不同的情绪。何大爷,他多么想马上见到这个老人,他要给他 看看,阿桢回来了,那被他称为野狗的阿桢终于回来了!挺了挺肩膀,高绍桢似乎仍可感到 背脊上被鞭打的疼痛,以及肩上被旱烟所灼伤的刺痛。回来了,何大爷能想到吗?能想到十 五年前被放逐的阿桢会有今天吗?还有阿平,高绍桢不能想像阿平现在是什么样子,或者, 他已经和小翠结了婚,该是儿女成群了。想起小翠,高绍桢心中掠过一阵酸楚,双手不由自 主的握紧了拳。他奇怪,在遨游四方,经过十五年后的今天,那个梳着辫子的农村女孩仍然 在他心中占据如许大的位置。
转了一个弯,那栋熟悉的楼房出现在他眼前了,他可以听到自己的心跳,双手握得更 紧,指甲陷进了肌肉里。在门口,他站住了,他彷佛看到许多年前的自己,一个五岁的孩 子,瘦弱的、疲倦的,被带到这栋房子前面。何大爷在大厅中接见了他和带他来的那位好心 的赵伯伯,赵伯伯开门见山的说:“这是高宏的儿子,高宏一星期前死了,临死托我把这孩 子送来给你,请你代为抚养。”
“为什么不送到孤儿院去?”何大爷冷冷的问,在绍桢的眼光中,何大爷是多么高大。 那藏在两道浓眉下的眼睛又是多么锐气凌人!“高宏遗言请你抚养,关于你和高宏之间那笔 帐,我们都很清楚,如果你愿意把借的那笔钱还出来,我们可以托别人带他的。但高宏认为 你是好朋友,只请你带孩子,并没有迫你还债,你可以考虑一下带不带他。”
何大爷望了赵伯伯好一会儿,然后冷冰冰的说:“孩子留下,请马上走!”
赵伯伯站起身,也冷冷的说:“我会常来看孩子的,至于你的借据,高宏托我代为保管!”“滚出去!”何大爷大声 嚷,声势惊人。等赵伯伯退出门后,何大爷立即踢翻一张凳子,拍着桌子喊:“来人啦!把 这小杂种带到柴房里去,明天叫他跟老张一起去学学放牛!”当绍桢被一个工人拖走的时 候,还听到何大爷在大声的咒骂着:“他娘的高宏!下他十八层地狱去!给他养小杂种,做 他娘的梦!”这是高绍桢到何家的开始,这一夜,他躺在柴房的一个角落里,睡在一堆干草 上面,只能偷偷的啜泣流泪,这陌生的环境使他恐怖,尤其使他战栗的是何大爷那凶狠的眼 光和大声的诅咒。第二天一早,一阵尖锐的哭叫声把他从一连串的恶梦中惊醒过来,他循着 哭声走到一间房门口,房内布置得极端华丽,在房子中间,正站着一个六、七岁的男孩子, 在用惊人的声音哭叫着,满地散乱的堆积着破碎的玩具。那男孩一面哭,一面在疯狂的把各 种玩具向地下摔,小火车、小轮船、洋娃娃、泥狗熊都一一成了碎块。在男孩的面前,却站 着昨天那凶恶的何大爷,和一个梳着两条小辫子的五、六岁的小女孩。那女孩瞪大了一对乌 黑的眼睛,里面包藏着惊怯和恐惧。何大爷却一改昨日的态度,满脸焦急和紧张,不住的拍 着那小男孩的肩膀说:“不哭,不哭,乖,阿平,你要什么?告诉阿爸你要什么?我叫老张给你去买!”“我 不要,我不要!”阿平跺着脚,死命的踢着地上的玩具:“我不要这些,我要马,会跑的 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