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声(11)

作者:琼瑶


“是我,阿桢。”“阿桢?”何大爷迷茫的念了一句,侧着头思索,自言自语的说: “阿桢?不,不是阿桢,不叫阿桢,是阿平,阿平,我的儿子,世界上最可爱的孩子,”他 茫然地微笑,向虚空中伸着手:“阿平,来,乖,让阿爸抱,别哭,你要什么,阿爸给你 买,你要月亮,阿爸也给你摘下来!”他侧着头,努力集中思想,突然看见了绍桢,立即痉 挛的大叫了起来:“你是谁?你不要碰我的儿子,阿平是最好的孩子,他会成大事,立大业 的,他不是坏人,不是坏人!”他的声音越来越大,变成了嚎叫:“他没有杀人,没有偷东 西!没有####你不能抓他!”他向空中挥舞着拳头,接着,又恐怖的把身子向后躲,喊 着说:“哦哦,阿平,你不能这样对我,你不能打我,我骗了高宏的钱,骗了许多人的钱, 都是为了你,我要把全世界都赚给你,钱,你拿走#你不能打我!”突然,他把头扑进了手 心里,像孩子似的啊啊大哭了起来。

高绍桢又默默的退出了房间,他知道,再也不用他复仇了,何大爷已经被报复了,阿平 代他复了仇。门外,小翠正沉默的站着,绍桢望了她好一会,记起他临走时,她曾冒着冷风 送他,在院子的一个角落里,他拥抱了她,至今他还能感到她纤弱的身子在他怀里颤抖。那 是他们间唯一的一次拥抱。“小翠,跟我走,好吗?”他问。

“不!我不能!”小翠垂着眼帘说,“你走吧!他对我不好,可是他是我公公,我不能 离开他!”

绍桢望着他,出国这么多年,他几乎忘掉中国所存在的古老的思想了。点点头,他在她 手里塞下一叠钞票。轻轻说:“我走了!”小翠也点点头,静静的凝视着他。屋内,又传出 何大爷大吼的声音:“小平,看阿爸把全世界都赚给你,都赚给你!”接着是一阵比哭还难 听的惨笑。高绍桢对小翠望了最后一眼,转身走开了。小路两旁的菜田里,农夫们正弯着腰 在播种,他无意识的注视着那些辛劳工作的人,喃喃自语的说:“你所种植的,你必收 获。”踏着耀眼的阳光,他大踏步的向来路走去。

潮声 六、苔痕

门前迟行迹,一一生绿苔。

苔深不能扫,落叶秋风早。

清晨,晓雾未散之际,如苹已经来到了那山脚下的小村落里。虽然她只穿了件黑旗袍, 手臂上搭着件黑毛衣,既未施脂粉,也没有戴任何的饰物,但,她的出现仍然引起了早起的 村人的注意。一些村妇从那全村公用的水井边仰起头来注视她,然后窃窃私语的评论着。一 些褴褛的孩子,把食指放在口中,瞪大了眼睛把她从头看到脚。她漠然的穿过了这不能称之 为街道的街道,隐隐约约的听到一个女人在说:“又是她!她又来了!”

又来了!是的,又来了!她感到一股疲倦从心底升起,缓缓的向四肢扩散,一种无可奈 何的疲倦,对人生的疲倦。走到了这村落的倒数第三家,她站住了,拍了拍房门。门内一阵 脚步声,然后,“吱呀”一声,门拉开了,门里正是老林——一个佝偻着背脊的老农。看到了她,他眯了眯视线已有些模糊的眼睛,接着就兴奋的叫 了起来:“啊呀!太太,你好久好久都没有来了!”

好久好久?不是吗?一年多了!最后一次到这儿是去年夏天,离开的时候她还曾发过誓 不再来了,她也真以为不会再来了,但是,她却又来了。

“老林,”她说,语气是疲倦的:“我要小房子的钥匙。”

“哦,是的,是的。”老林一叠连声的说:“上星期我还叫我媳妇去清扫过,我就知道 不定那一天你们又会来的。哦,叶先生呢?”“他明后天来,我先来看创!”

“好,好。叶太太,你们需要什么吗?”

“叫你媳妇担点柴上去,给我准备点蔬菜,好了,没有别的了,我们不准备待太久。”

“好的,好的。”老人取了钥匙来,如苹接过钥匙,开始沿着那条狭窄的小径,向丛林 深处的山上走去。夜露未收,朝雾朦胧,她缓慢的向上面迈着步子,一面恍惚的注视着路边 的草丛和树木。不知道走了多久,她终于穿出了树木的浓荫,看到了那浴在初升的日光下的 木板小屋,和小屋后那条清澈的泉水,水面正映着日光,反射着银色的光线。她站住了,眨 了眨眼睛,一瞬也不瞬的望着这小屋和流水。小屋的门上,仍然挂着其轩所雕刻的那块匾— —鸽巢。其轩的话依稀荡在耳边:“鸽子是恩爱的动物,像我们一样。”

是鸽子像他们?还是他们像鸽子?大概谁也不会像谁。鸽子比人类单纯得太多太多了, 它们不会像人类这样充满了矛盾和紊乱的关系,不会有苦涩的感情。如苹沿着小径,向小屋 走去。小径上堆积着落叶,枯萎焦黄,一片又一片,彼此压挤,在潮湿的露水中腐化。小径 的两边,是杂乱生长着的相思树和凤凰木。在小屋的前面,那一块当初他们费了很大劲搬来 的巨石上,已布满了青绿色的斑斑苔痕。如苹在巨石边默立了片刻,这斑斑点档的苔痕带着 一股强大的压力把她折倒了,她感到一层泪雾模糊了她的视线,她微颤的手无法把钥匙正确 的插进那把生锈的大锁中,斑斑点档,那应该不是苔痕,而是泪痕,在一年多以前那个最后 的晚上,她曾坐在这石上,一直哭泣到天亮。

打开了门锁,推开房门,一股霉腐和潮湿的味道扑鼻而来。她靠在门框上,先费力的把 那层泪雾逼了回去,再环视着这简陋的小屋子。屋内的桌子椅子一如从前,那张铺着稻草的 床上已没有被单了,大概被老林的媳妇拿去用了。桌上,他们最后一夜用过的酒瓶还放在桌 上,那两个杯子也依旧放在旁边。屋子的一角钉着一块木板,木板上仍然杂乱的堆着书籍和 水彩颜料。她走到桌前,不顾那厚厚的灰尘,把毛衣和手提包扔在上面,自己沉坐在桌前的 椅子里。

她一动也不动的呆坐着,没有回忆,也没有冥想,在一段长时间里,她脑中都是空白一 片。直到老林的媳妇带着扫帚水桶进来。经过一番清扫,床上重新铺上被单,桌子椅子被抹 拭干净,前后窗子大开,放进了一屋子清新的空气,这小屋彷佛又充满了生气。老林的媳妇 走了之后,她浴在窗口射进的阳光中,怔怔的望着墙上贴的一张她以前的画,是张山林的雨 景,雨雾迷蒙的暗灰色的背景,歪斜挣扎的树木。她还记得作画那天的情景,窗外风雨凄 迷,她支着画架,坐在窗口画这张画,其轩站在她身后观赏,她画着那些在风中摇摆的树木 时,曾说:“这树就像我们的感情,充满了困苦的挣扎!”

大概是这感情方面的比喻,使这张画面上布满了过分夸张的暗灰色。那块木板上堆积的 书本,已被老林的媳妇排成了一排,她拿起最上面的一本,刚刚翻开,就落下了一张纸,纸 上是其轩的字迹,纵横、零乱、潦草的涂着几句话:

无情不似多情苦,一寸还成千万缕,天涯地角有穷时,只有相思无尽处!

这纸上的字大概是她离开后他写的。翻过纸的背面,她看到成千成万的字,纵纵横横, 大大小小,重重叠叠,反反覆覆,都是相同的两个字,字的下面都有大大的惊叹号:“如苹!热热热热热!热热热热苹!… ”

她一把握紧这张纸,让它在掌心中绉缩起来,她自己的心也跟着绉缩。泪珠终于从她的 面颊上滚落。她站起身来,走到床边去,平躺在床上,让泪水沿着眼角向下滑,轻轻的吐出 一声低唤:“其轩!”第一次认识其轩是在她的画展里,一次颇为成功的画展,一半凭她的 技术,一半凭她的人缘,那次画展卖掉了许多,画展使她那多年来寥落而寂寞的情怀,得到 了个舒展的机会。就在她这种愉快的心情里,其轩撞了过来,一个漂亮而黝黑的大孩子,含 笑的站在她的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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