剪刀替针做媒人(23)

作者:亦舒


“没有特别用心,可是成绩斐然。”

姚医生笑,“你有好几个师妹都是独身,你可替她们设想。”

“叫她们转科:进手术室爽爽快快用镭射刀或电锯切开病人胸腔头骨。”

“咦,这是做一行怨一行?”

“我可否在这里睡一觉?”

“你看上去疲态毕露,像是打完仗,不要再与本能斗争,有时要聆听你的心。”

坤柔问师傅:“可要到费城大学开会?”

“查教授着我去一趟,他与学生研究一个有趣题目:俊男美女是否终身受益。”

坤柔大笑,“那还用说,在医院育婴室起,漂亮的幼儿就得到更多钟爱,看护们会抱他们,同他们谈话,同时,婴儿也懂得欣赏漂亮面孔,喜欢对年轻穿红衣的姐姐笑。”

姚医生也笑,“真不公平可是。”

“世界从来就是这样。”

“十年前我也做过此类报告,结论十分骇人,简直可将内在美价值一笔勾销。”

这时,姚医生助手进来说:“谭先生有急事找你。”

姚医生转过头对坤柔说:“我走开十分钟,你可以看看我研究片段。”

姚医生开启录映机器。

助手轻轻关上门。

房间只剩下坤柔一个人,她看着荧幕:只见一个面貌身段均可打九十分的可人儿走近马路边,手上文件夹子忽然掉下,纸张散了一地。她蹲下拣拾,露出短裙下苗条大腿,只得十秒钟,男人就从四边聚拢帮她收拾丢散纸张。

坤柔又一次笑出来。

接着,同样场景,换了一个长相普通同龄女子,她的文件纸张也撒落地上,可是,路人当她透明,视若无睹,她得自负后果。

坤柔啧啧连声。

荧光幕有催眠作用,坤柔不觉渴睡,幸亏姚医生回来。

“坤柔,多久没见父亲了?”

“半生。”

“这个结只得你一个人才解得开。”(——找到症结所在了)

坤柔指指荧幕:“令人心寒。”

“坤柔,有空常来聊天。”

坤柔告辞。

一个说话医生自另一个说话医生处得到安慰。

多久没见过生父?

他不来找她,她也没去见他。

她的记事簿里有一个电话,坤柔回到办公室,打开抽屉,找到小小本子。

她逐页翻寻,终于看到那号码,一边,只注着个王字。

是这个姓字把他们连在一起。

她拨电话过去,有人来听:“新彩保险公司。”

“我找王尚文先生。”

“没有王尚文这个人。”

有人在旁边说了几句,那人又说:“王先生离职已有一年多。”

坤柔心情相当平静,生活中反正没有这个人,找不着,不必面对现实,只有更好。

但是,她听见自己问:“有没有他的住宅地址电话呢?”

对方问:“你是王先生什么人?”

“女儿。”

隔一会,另外一个人来同她说话:“你是小坤柔?”

坤柔意外,“你是哪一位?我现在不小了。”

“你爸带你来过几次,不知你还记得我否,我是肖阿姨。”

坤柔微笑,“肖阿姨戴玳瑁框眼镜,喜在中饭时间打毛衣,还有,请我吃太妃糖。”

她一向有电脑记忆。

对方哈哈大笑,“坤柔记性好,不过我不戴眼镜了,我接受激光治疗,现在我自由啦,唉,世事变化真大。”

坤柔一直说是。

“你找父亲?他一年多前退休,留下一个电话在我这边,我去找一找。”这肖阿姨,知道王家底细。

任何机构里的老职员都是一个宝,来龙去脉,无所不知。

半晌,她回来,“坤柔,你记一记这个号码。”

“谢谢你。”

“说我也问候他。”

“他的情况怎样?我好有个心理准备。”

肖阿姨这样答:“从前规定五十五岁退休,大家回家安度十载晚年,也差不多了,今日人类寿命既长又闷,动辄八九十岁,时间不知如何打发,退休金也不够用,真得改例。”

坤柔听明白了。

“坤柔,有空让我见见你。”

“一定,谢谢肖阿姨。”

她立刻吩咐礼品店送一篮水果给这位长辈。

接着,再拨新电话号码。

这次,电话胡胡声无人接听,半晌,录音机启动,“我是王尚文,此刻不在电话边,请留言。”

坤柔轻轻说:“我是坤柔,方便见个面吗,星期三下午四时我到你处,”她说出电话号码,“请与我联络。”

就这样简单联络上了。

摊开手掌,手心全是汗。也需要极大勇气。

有人敲门,是人事部主管,她满面笑容。

“王医生,你好,长话短说:大家都听讲上周末的聚会十分成功,都叫我做代表来问一声,下次几时举行,大家都不想错过。”

坤柔骇笑。

“人事部本来也定期举行家庭聚会,帮同事们增加感情,可是却遗忘单身同事,真没想到外头花花绿绿那许多娱乐场所,他们反而会得寂寞。”

“我——”

“王医生,当然不好意思叫你掏腰包,费用各人自付,也不好打扰府上,我们索性找个小餐厅怎么样?”

坤柔奇问:“那何必找我出面,索性由人事部主办好了。”

“王医生是金漆招牌。”

坤柔啼笑皆非。

“王医生,如今年轻男女真需要加把油,拖拖拉拉,城市里结婚年龄越来越迟,生育率又降至每对夫妇只生一点一名婴儿,这样下去可怎么办。”

坤柔微笑。

“王医生你本人好事将近了吧。”

坤柔连忙说:“我出去打听一下,找到适合地点,立刻通知你。”

主管高高兴兴离去。

坤柔吁出一口气。

本来,可拉大队到何家店去,但是,新店几时营业?

她想问何湖东,不过病人已经到了。

只得暂把闲事放下。

病人是一个姓梅的年轻女子,工作职位要比同龄同事高两级,可见她干劲冲天,可惜她面孔发着红斑,且有水肿,一进门就不停饮泣。

坤柔任由她哭泣,却斟了一大杯蜜水给她。

她有什么苦处?

不用问也知是感情烦恼。

她一直流泪,双目鼻子通红。

王医生忍不住说:“哭得像只蓬头鬼了。”

“总会过去的,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感情不如意,也不必贬低自尊。”

“是谁没有福气,还言之过早。”(——这些话实乃万金油,哪里都适用。有时我们需要的不过是些许温言,哪怕文不对题。)

年轻的她渐渐安静。

“有与父母姐妹谈谈吗,不一定要提到这件事,我也不知道发生什么事,聊聊以巴战争也可解闷:你说,他们还要打到几时去,双方都无意言和,叫全世界寝食难安。”

她轻轻吁出一口气,摇摇头。

“与亲人感情不佳?感情需要培养:少说话,多做事,不计较,出钱出力,兼打躬作揖,你自然有关怀你的亲友。”

“啊。”

王医生也笑了,“真无奈可是,为什么要这样豁达?因为你得到的比他们多,你要包涵他们,看,梅小姐履历上说,你是伦敦经济学院文学士,又是清华大学管理科硕士,爱读书,又有进修机会,天子门生,羡煞旁人,你还流泪?”

她点点头。

“把文凭放大挂书房墙上,闲时欣赏一番。已可觉宽慰,你说可是。”

她借用卫生间,用冷水洗了把脸,悄悄离去。

助手推门进来,“什么事哭得那样厉害?”

“不知道,许是失恋。”

助手想一想,“可能只是走失一只爱猫,去年我养了十年的猫无故失踪,全家痛哭数日,现在想起还鼻酸。”

“你们有情有义。”

“你呢,王医生,你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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