剪刀替针做媒人(22)
作者:亦舒
荣刚欠一欠身,“再见。”
坤柔忽然扬声说:“你欠女人钱,你使她们自杀?”
荣刚摊开手,“我说没有,你会相信?”
“她们诬告?”
荣刚转身走开,不欲分辩。
可是这时有一对年老夫妇手挽手走过来,那约莫有八十岁的老太太,好不多事,看到王坤柔与荣刚,她站定。
“你俩闹意见?”
那老先生也耄耋,竟对陌生年轻男女说:“有误会立即讲清楚,不要含着怒气离去。”
坤柔不由笑起来,“你俩可试过争吵?”
老太太说:“吵完记得和好就无事。”
坤柔说:“那是因为你爱他。”
老太太笑,“聪敏的小姑娘说得对,如果你不爱这个人,又为什么站着不走?”
坤柔愣住。
老太太居然伸出手,把坤柔拉着走到荣刚面前,“讲话要面对面。”
他们两人都不知怎样反应。
老先生与老太太却咕咕笑,往转角走去,健步如飞,一下子失去踪影。(——月老?)
这时,连荣刚都咧开嘴笑。
坤柔问:“你可有车子?载你一程。”
“我有一部机车。”
“是哈利戴维臣吧。”
“你怎么知道?”他诧异。
坤柔说:“等于你知道我不会赴约一样。”
“你错了。”他伸手一指。
坤柔看到一架小小伟士牌旧机车。
她心中有难以形容的震撼。
她听见自己说:“可否载我到山上兜风,然后返回停车场。”
荣刚意外,但是他把头盔递给坤柔。
他开动机车,车子引擎噗噗噗响,往山上驶去。
经过小径,路旁树枝几乎打着坤柔的头发。
荣刚轻轻说:“天气回暖了。”
坤柔不出声,她做过这样的梦:坐在伟士牌后座,她把脸靠在那人坚实的背脊上。
车子在山上兜了半小时,坤柔满意地说:“可以回去了。”
荣刚也不去勉强她。
“以后喜欢兜风的话,随时叫我。”
伟士牌噗噗噗的走了,不知怎地,坤柔的鼻端像是闻到橙花香。
转头她看到管理处放着一只汽水瓶子,插着枝玉簪,俗称夜来香的白色花朵。
傍晚,这花香气会越来越浓,坤柔却累了。
进了家门,她拨电话给小何。
“怎么,又改变心意?”
“是,老姑婆心态,终有一日,会像那种標梅已过,心虚得不得不故作大胆,时时把男女间事挂嘴边,神经质地格格笑得花枝乱坠的老女人般。”
“到了今日,人类仍然最最怕老。”
“如果一事无成,亦无积蓄,中年更加坑人。”
她坐在沙发上。
“少年最好。”
坤柔忽然轻轻唱起来:“春天的花,是多么的香,秋天的月,是多么的亮,少年的我,是多么的快乐,美丽的她不知怎么样。”
“这是你最喜欢的歌?”
“还有一首:太阳下山明天还是爬上来,花儿谢了明年还是照样的开……”
“你该休息了。”
“再说几句,人们就是这样结婚的吧:晚上有人陪着说话直至睡着,天一亮,又可与身边人絮絮细语。”
何湖东轻轻的笑,“已找到铺位,这次,与大哥合作,仍叫何家店,不过,扩张成一家餐店,早上六时到晚上十二时,分两更营业,成本惨重,故生意方针也有所改变。”
坤柔遗憾地说:“我知道,同城里所有名牌餐厅一样:有人守门拉门,名人明星云集,杂志报章争相报道,可是,失却往日亲切,领班只记得明星名字,普通人需三个月前订座,并且,那张小桌子放在卫生间通道边。”
小何笑:“你来看过就知道。”
“真累了。”
“晚安。”
何家店即将重新开幕真是好事。
晚上做梦,看到有人穿着大红色暴露衣裳站宴会厅里,搔首弄姿,引人注意。
只听那女子对人说:“新建大厦矗立,像男性象征,哈哈哈哈。”
那绝望笑声使坤柔毛骨悚然。
这时,那女子转过头来,坤柔吓得张大了嘴,她又看到了自己,穿着吊带鲜红缎裙语出惊人的正是王坤柔,血红嘴唇深黑眼线,天呀,还贴着假睫毛,坤柔寒毛直竖。
呵,她还想吸引谁呢,她还有什么目的?
闹钟喳一声 把她叫醒,坤柔跳起来直喘气。
这是全世界最凄凉的噩梦。
她决定去看心理医生。
第二天坤柔一早开车到码头去找轻舟。
巡来巡去,不见轻舟,她以为走错,在海边呆立。
一个中年渔夫经过,“找谁?”
“何家的船。”
“你来迟了,轻舟今晨六时左右出海去了。”
“去何处?”
渔夫答:“船一定会出海,也许去东沙群岛。”
“他一个人?”
“他有伴,一男一女。”
“谢谢你。”
坤柔独自驾车回办公室,她考虑一下,打电话约师傅姚医生诊治。
忽然调转位置做一次病人,倒也新奇。
姚医生的诊所豪华,像一间精致会议室,病人真可以躺卧在长沙发上诉衷情,一边有咖啡松饼奶茶水果招待。(——羊毛出在羊身上)
姚医生问:“坤柔,报告写成怎样?”
“忽然泄气,失去兴趣。”
姚医生微笑,“真是,写得不比佛洛伊德好,还写来作甚。”
“我不是那种志大才疏的人。”
“我明白,你心情欠佳。”姚医生调侃。
“最近情绪是有点困惑。”
“写了杜丽娘的求偶心态没有?”
坤柔点头,“但是不够透彻,文字功力不足。”
“慢慢来,别妄想一步登天。”
“下次动笔,可能写代父从军的木兰,她是我偶像。”
姚医生笑,“如果要造成争议,最好写潘金莲。”
“一人踏两船最不要得。”(——不要得?要不得?)
“对,你是小小道德先生。”坤柔不出声。
师傅说:“你若不能忘记父母的恩怨,心里对男女关系永远有疙瘩。”
坤柔把双臂枕在头下,无奈地沉默。
“很多离婚家庭,子女都可以愉快生活。”
“也许人家掩饰得好。”
“坤柔,我也来自破碎家庭。”
“师公师婆和平分手,至今还似老朋友一般。”
坤柔记得父母最后一次见面是在律师楼争抚养权,坤柔因是主角所以在场。
两人争得面红耳赤,她听见父亲用粗话咒骂母亲,母亲取起会议桌上烟灰盅掷过去,可是丢不中他,她竟飞身爬过长桌扑上去,两人滚倒地上。
律师与小坤柔都惊呆。
律师厉声喝道:“住手,否则召警把你们撵出去!”
坤柔颜面无存,心灵受伤巴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两个曾经相爱过的成年男女竟如此恨恶对方,他巴不得她死,她要他贱命。
坤柔那一刻心死。
她看透了所谓感情世界。
除出师傅,没有人知道她努力把情欲腺剔除,可是囊肿顽固,一直重生。
姚医生劝说:“他们归他们,你是你。”
坤柔答:“我怕我得到不良遗传,现在我很好,静静一个人,努力做功课,与人无争,远离情欲世界。”
“你打算终身戴着白手套白袍做人。”
坤柔笑,“多么佛洛伊德。”
“在你的病人中,你没有得到启示?”
“有一个孩子叫我说话医生。”
姚医生笑,“童言无忌。”
“多少人因找不到倾诉对象渐渐形成心理重病,的确是,对人略多讲几句,便成为亲友笑柄,传到一万里路外去,加油添醋,于是吓得不敢再讲,没有说话医生,行吗?”
“听说你努力撮合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