及时雨(48)
作者:小岁时
然而他摇摇晃晃地下了两级台阶,遥遥望见九曲十八弯的园区小径间, 跑来一个焦急的身影。
自从进入景观设计这一行,巩桐出入工地频繁,平时还会有意去逛园子、锻炼身体,跑步速度比高中时快了不少。
但她与生俱来的体能太一般,一百米左右的弯曲距离仍旧能跑到气喘吁吁。
巩桐停在江奕白跟前,一面喘着粗气,一面打量苍白无力的他,脱口而出:“你没事吧?”
江奕白双眸盘旋惹人惊骇的红血丝,意识逐渐粘黏混沌,怔怔地看着她面含忧虑,跑到凌乱的鬓间碎发。
后面有经理敏锐地感觉到他们的关系非同一般,大着胆子接话:“江总病了,该去医院,但他不愿意去啊。”
“我们怎么劝都没用。”
“那不行。”巩桐不假思索,瞧见江奕白浑浑噩噩,状态可以说是跌去了海沟,下一秒就会一头栽去地上,长躺不起的样子。
她急火攻心,伸手就去抓他的袖子,逼迫不听话的小孩似的:“走,必须去。”
指尖触及昂贵西服面料的刹那,巩桐骤然打了一个激灵。
她十分怀疑江奕白得的是病毒性流感,还是传染性最强的那一种,她已经惨遭传染,把容量有限的大脑烧成了碳灰。
她居然完全忽略了眼前人的身份,江奕白可不是她下面那些可以随意安排,乖乖听令的组员。
巩桐正想放手,抓紧时间补救一声“抱歉”,一动不动盯了她半晌的江奕白却迈开了脚步,缓慢跟上了她。
巩桐愣住,指腹不自觉在他的衣衫上摩挲了一下。
附近那些经理也看得目瞪口呆,左右传递眼神。
巩桐更加感觉掌心贴合的布料的滚烫,手指徐徐松懈,试图放开。
奈何江奕白皱起了眉峰犀利的剑眉,暂停了脚步,用一双早已被强势病魔折磨得模糊的眼睛瞅着她,似是传达不满,无声催促。
巩桐心下一跳,不敢再松手,一路将他送上了车。
她清楚他身边缺什么也不会缺人,打算就此离开,那些紧随其后的经理却劝:“小姐,您没什么要紧事情的话,和我们江总一起去吧。”
“江总似乎会听你的劝。”
江奕白靠去汽车的后背,痛苦难耐地闭上眼眸,却似本能地反手一握,抓住了她运动外套的袖子。
巩桐惶恐,使劲儿想要抽出来,奈何发现无能为力,面料被他越拽越紧,整只袖子都快遭了殃。
她及时拉住险些垮下肩膀的外套,无可奈何地盯他几秒,短叹一声。
着实令人意想不到,有人平常西装革履,冠冕堂皇,一生病就退化成了小孩子。
巩桐完全拿一个病人没办法,默念两声“好人做到底”,又一次坐上了江奕白的顶奢宾利。
几位经理有胆子做说客,却不敢贸然把自家大老板全部交给一个普通合作方,几辆汽车有速地追在后面。
抵达距离最近的三甲医院,江奕白脸色又白了几分,上了几重可怖乌紫的双唇紧紧压成一条线,强忍着一般。
他的体力明显下滑得更严重,脚下虚浮,全靠一位人高马大的经理搀扶。
但他的另一只手却相当执着,牢固地团住巩桐的衣袖。
巩桐垂眸看看他落在自己浅灰衣料上的葱白手指,甚至想过既然他这么喜欢抓这件衣服袖子,干脆脱下来给他。
然而念头一转,不到十月的季节还未迎来强降温,哪怕巩桐再怕冷,里面也只穿了一件配套的运动内衣,万万不敢在公共场合随便松散外套。
她只得由着他,小步跟在他身侧。
在急诊科走过一圈,测出江奕白高烧到了三十九点八度,医生结合他近期混乱的作息,安排了输液。
他应该也相当困倦,躺去病床没多久,输着输着液就合上眼,沉沉地睡了过去。
那几个经理相互看看,不约而同地退出了病房。
巩桐坐在床边,听见江奕白的呼吸声渐渐归为平缓,耐心地等了许久,确定他果真是睡着了,再次尝试去掰他的手指。
睡熟状态下的江奕白再也没有那股孩童式的执拗,手指变得尤其软,巩桐轻轻一使劲儿,便拿开了他的手,毫不费力。
外套总算是得以解放,连带着她这个人也能够摆脱束缚,彻底脱离这间病房,远离眼前的男人。
然而巩桐起身给他盖好被子,见他在睡梦中无意识拧起的眉头,仿佛万分痛苦一般,她又没来由地回到了原位。
急诊科素来是一家医院最为混乱莫测,嘈杂的科室之一,外面人满为患,喧嚣难止,反衬得几平米的病房内部异常安静。
巩桐默不作声地坐在陪护椅上,详细打量江奕白现如今的睡颜。
突地,她耳畔炸响了他很久以前说过的一句话。
十六岁的少年懒洋洋趴在赵柯的座位上,扑闪惺忪的睡眼,拖着懒倦嗓音对她说:“下次随便打扰。”
那是巩桐第一次幸之又幸,和他做过短暂的同桌,细致看过他熟睡的模样。
当时她听见这句话只觉得讶异,自知机会难得,不敢奢求真的会有下次。
如何能想到,她当真会再一次受到眷顾,拥有近距离地,无所顾忌地待在他身侧,看他沉入梦乡的机会。
哪怕回首一望,已是十年之久。
而今的江奕白和高中逃离班队活动,跑来十三班闭目小憩的时期相差太多,那时的少年纵情而为,无所忧虑,梦乡肯定安然无恙,俊朗的眉目完全舒展,缠不上一丝一毫的烦愁。
不似现在,他的眉心越锁越紧,如同有千万愁绪围追堵截,纵然是躲避现实逃进睡梦,也无法得到庇佑,获得自由喘息。
江奕白的睡相也不再老实,除去输液那只手,其余四肢不时就在挪动,甚至大力踢了一次被子,一双又直又细的小腿露出来大半。
他不过是在医院输液几个小时,用不着换病号服,身上还是自己的西服裤。
不知怎的,他不经意的动作卷起了垂顺的裤腿,显露一截冷白皮肤。
巩桐重新给江奕白拉盖被子时,随意一瞟,注意到他左侧小腿蜿蜒一道刺目的旧疤。
约莫七八厘米,缝合留下的痕迹隐约可见,扭曲狰狞。
巩桐下意识抬起眼,去找他左手小拇指。
重逢的第一天,她便在江锦关注过他那里的伤痕。
巩桐莫名感觉这两处疤痕的颜色接近,大胆猜测是不是同一个时间产生的。
就在她走神思索的时候,揣在裤兜的手机忽然响了。
响铃突兀而刺激,巩桐瞧见病床上的男人眉心轻动,手忙脚乱地掐断了电话。
她给他盖完被子,退去通讯记录,查到是赵柯打来的。
对方的微信即刻追来:【在忙?不方便接电话?】
巩桐坐回去,瞥了眼江奕白,见他不像是马上要苏醒的状态,放心地打字:【嗯。】
赵大胖:【忙什么呢?在哪儿忙?马上就是晚饭时间了,你不要又不吃饭。】
巩桐如实回:【医院。】
她指尖不停,还没敲完下一句话,赵柯又发来:【啥?你病了?哪家医院?】
【你不会是胃痛到去挂水了吧?】
巩桐:【不是,是一个……】
她余光瞟着病床上的男人,停顿半秒,缓缓打出:【一个朋友。】
虽然她也不清楚自己和江奕白算不算朋友。
赵柯没说信不信,一个劲儿追问:【哪家医院?我看有没有熟人。】
巩桐知道他这些年凭借一张巧嘴,在医疗系统混得如鱼得水,积累了一部分人脉,为了以防他源源不断地问,如实报了医院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