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昭天明(46)
作者:梦驴子
他看着沈念的眼睛,一字一顿道:“魔王曾与佛祖一战,大败。魔王便对佛祖言,待得天地将倾之时,要令诸恶魔化作佛陀信众,藏身僧侣之中,传播邪说,一雪今日之耻。佛祖双目垂泪,言,待得天地将倾,善恶不明之时,僧人将褪去袈裟,步入凡尘普度众生,佛不在寺庙,佛在众生。”
“你视众生如刍狗,我视众生皆佛陀!身如芥子,心藏须弥,佛与众生又有什么区别!”最后几句话,沈忘的声音已经有了颤抖,那月夜山路之上,抱着兄长的大腿放声痛哭的小男孩儿,此时已经在孤独与绝望中缓缓长成。
佛也好,众生也好,他们终究是无法再行于同一条山路上了……
“好一句身如芥子,心藏须弥!”辩法台上,圆印大师长身而立,向着沈忘露出慈祥的笑容:“这位施主颇有佛缘,还请殿内一叙!”
两胁之间隐隐的疼痛逐渐消散,沈忘呼出一口气,看向柳七,正撞进后者温和的笑意里。沈忘也笑了,经年活在兄长阴影下的他,终是寻到了自己坦荡无惧的太阳。
而此时在辩经台下为达官显贵预留之处,也有三名男子正遥遥地望着沈忘。
“这就是那大名鼎鼎的桐乡才子沈无忧?”其中一位中等身材,双耳垂肩的灰衣长者,带着审慎的表情打量着树荫下的沈忘。
“正是他,当真是辩才无碍,连无涯都被他压下一头。今年的会试,榜上应该有他的一席之地。”年纪最长的慈祥老者,捋着长髯,似乎对沈忘很是赞许。
“当真是个妙人!我倒是想私下结交一下,只是碍于这考官身份……”三人之中年纪最轻的俊秀男子思忖着道。
“砚之,你知道轻重就好。”老者语重心长地对名为施砚之的年轻男子道,“会试在即,正是众目睽睽之时,你可不要做什么失了身份的事。”
施砚之脸色一哂,大咧咧地摆了摆手:“夫子放心,我就是说说。”
这老中青三位男子皆是今年会试的考官,老者为当今翰林院教习兼右春坊大学士刘钦,也是年轻考官施砚之的夫子,二人有师生之谊,私下里便感情慎笃,而官居庶吉士的沈念正是刘钦最得意的门生。中年灰衣男子则是翰林学士吴舒,已经连任了三届的副考官。他们三人应圆印大师之邀前来观礼,也恰好见证了沈家两兄弟辩经的全过程。
施砚之虽是表面上满口答应,不会私下与沈忘见面,但大学士刘钦不知道的是,他的这位高徒平素里是个话本迷,极爱收集各种奇案悬案的话本,比起曾将《海公断案》翻烂的沈忘都有过之而无不及。
沈忘连破两起大案的故事早已在京城中传遍了,什么妖龙作祟啊,什么尸魃降世啊,什么天降文曲星巧断案啊,口口相传之中更不免添油加醋,夸大事实。是以,此时此刻,在施砚之的心中,沈忘已经超越了当朝得海公,几乎能和古时的狄公比肩。偶像在前,岂有为着身份避险而不见之理?
辩法会之后,刚和刘钦、吴舒分别,施砚之便急匆匆地赶回家中,将提前准备好的书箱往背上一跨,就直奔登云客栈而去。
这边厢,沈忘也与众人返回了客栈,正在休整。这场辩经大会,沈念顺利让弟弟出了风头,沈忘则直抒胸臆,将内心郁郁之情倾泻而出,二人皆有所得,是以沈念与沈忘分别之时,脸上也有了一丝笑意。
命运如丝线,终究将分道扬镳的数人拉扯回了相同的道路之上。正所谓,有有无无且耐烦,劳劳碌碌几时完。人心曲曲弯弯水,世路重重叠叠山。
第45章 捧头判官 (六)
借着沈忘的光, 众友人也得以在大慧寺的后殿用茶,圆印大师极是欣赏喜爱这几位青年才俊,拿出珍藏多年的梅花雪水烹茶, 众人言谈甚欢, 是以返回客栈之时已是暮色沉沉。若不是科举考试在即,只怕慈祥的圆印大师还要留几位小友在寺中住上几日,以尽地主之谊。
四人折腾了一整天,都是有些累了,连易微都不再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刚一上轿便靠在柳七肩头睡了过去。因为沈念独乘一轿先行返回,是以沈忘便和程彻、柳七、易微挤在一个轿子里。
有了沈忘在场,程彻也自在了许多,一边打着哈欠, 一边同沈忘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 期待着即将到来的晚膳。
黄昏的风掀动着轿帘, 坐于窗边的程彻隐隐约约看到客栈门口立着一个影影绰绰的人形, 他猛地睁大了眼睛。
“还敢来!”程彻嗷一嗓子, 把睡得正香的易微吓得一个哆嗦, 下一秒, 程彻便如离弦之箭飞射而出, 直奔客栈门口的人影!
“啊!”一声夹杂着慌乱,懵懂, 惊恐,讶异的惨叫响彻了整条街道。
沈忘、柳七和揉着眼睛的易微也急急忙忙从轿中下来,向着客栈门口跑去。
只见刚刚还横眉冷目的程彻, 此时却一脸歉意地蹲在地上,帮着一人捡拾散落一地的书卷, 口中一叠声地道歉着:“对不起啊……我没想到你是个人……不是,我没想到你不是鬼……也不是……总之,对不起啊……”
“哇,捧头判官没抓着,抓着了一个俏书生!”易微眉开眼笑,乐得直拍手,这下程彻更是头大如斗,面红耳赤,恨不得找个地缝抓紧钻进去。
地上瘫坐之人,不是别人,正是今年春闱的副考官施砚之,他适才急匆匆地从家中背着书箱赶到登云客栈,就是为了见一面心中偶像,却不料因为形迹可疑,探头探脑,倒是被程彻当成了那日的捧头判官。
程彻被捧头判官吓得一晚上没睡好,正愁无处撒火,此时还以为捧头判官竟敢寻上门来,新仇旧恨层层相加,下手却是重了些,若不是施砚之背着重重的书箱,本就有些腿软,一碰就倒,只怕会伤得不轻。
沈忘和柳七自然不能和易微一样看笑话,连忙走上前来,沈忘帮着程彻整理书籍,柳七则垂眸探查施砚之的伤情。
“你还好吗?能站起来吗?轻轻活动一下腿试试。”柳七道。
施砚之的眼睛却是腾地亮了。面前的这三个人,一个龙章凤姿,潇洒俊逸;一个眉目如画,霞映澄塘;一个高大威武,蜂腰猿臂,和话本子里形容得当真一模一样!
他指着三人,兴奋难抑,一个个叫出了他们的名字:“你是沈无忧!你是柳仵作!你是程大侠!天可怜见,我竟然!一次性见到了三个!”
三人登时愣住了,程彻哭丧着脸道:“坏了,我把俏书生的脑袋摔坏了!”
易微摇摇头,摸着下巴道:“我看不像,这人估计是有癔症吧?柳姐姐,你看呢?”
“先扶起来再说。”柳七皱眉道。
易微听话地伸出手,又倏地收了回来,警惕地看着地上开怀的施砚之:“癔症……不会咬人吧?”
沈忘无奈地笑着,探手去扶施砚之,没想到后者自己拍了拍屁股站了起来,连声道:“哪能让沈推官扶我!使不得使不得!”
待施砚之站好,重又把书箱仔仔细细背上肩,沈忘方才问道:“这位兄台,适才听你对我们三人甚为熟识,可否告知缘由?我们之前是有过一面之缘吗?”
“哪止一面!”施砚之闻言,连忙从书箱中抽出一本几乎翻烂的书卷,装帧粗糙,一看就是坊间流传的粗制滥造的手抄本,他小心地翻动着书页,指点着给沈忘看:“我对三位可是熟识得不能再熟识了!无论是之前的嘉兴龙见案,还是后来的靖江尸魃案,我可以说是倒背如流,烂熟于胸,不能与诸位一同查案,实乃我平生憾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