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昭天明(45)
作者:梦驴子
顺着人流行了不多久,沈忘便瞧见前方行着的几人有些眼熟,一个瘦高条儿,手脚伶仃,左摇右晃;一个走起路来小心翼翼,似乎每一次下脚都要反复忖度,生怕行差踏错;一个刚健稳重,不时侧过脸来与同行之人轻声说话,沈忘几乎是一眼就认了出来。
“欸!这不是那个……那个谁……霍霍……霍……”程彻一边苦思冥想着对方的名字,一边摇摆着大手打起了招呼。
“霍兄,元朗兄,年时兄。”沈忘代替他一一喊出了三人的名字。
三人应声转头,霍子谦和蔡年时的脸上露出了温和的笑容,向沈忘一行人走了过来,文元朗则抱着胳膊远远地望着,面上神情倨傲,似乎并不想与沈忘等人为伍。
众人互相见过礼后,霍子谦热情地邀请道:“既然诸位兄台都是来此观摩辩法大会,不如一同观礼,也好有个照应。”
蔡年时也跟着应和道:“是啊是啊,人多点儿热闹,咱们也只是远远地看一眼,没个一官半职,是没有资格凑到近前的。”
沈念眉头一跳,他可不想自家的傻弟弟又同这帮没什么前途的举子们混迹到一起,正准备婉转拒绝,却听沈忘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应道:“如此甚好,我们人生地不熟,正愁没有人相引,既然霍兄与年时兄相邀,那我们恭敬不如从命。”
沈念叹了口气,只得跟在沈忘等人身后往寺庙的深处走去。和他同样不悦的是文元朗,他似乎极为讨厌沈忘身上难以掩藏的潇洒落拓,嬉笑怒骂的气场,是以离得远远的,好像沈忘周身浮动的空气中有什么可怕的瘟疫一般。
倒是一身文人风骨的沈念得了他的青睐,是以文元朗主动向沈念搭腔道:“昨夜未曾见过这位仁兄,你我二人既为同年,便是缘分,有句话在下不知当讲不当讲。”
沈念冲他微微一笑,示意他继续。
文元朗一梗脖子,姿态如同一只脖子长过了头的仙鹤:“我看仁兄同那登徒子一道前来,便务必要劝仁兄一句,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这般纨绔子弟还是少接触为妙,免得污了仁兄这一身儒雅气派。”
沈念微微侧头,打量了一眼言之凿凿,满脸殷切的文元朗,一股略带讥讽的笑容浮上嘴角,竟是和沈忘有了七八分的神似:“恐怕是要弗了贤弟的好意。”
“这是为何?”文元朗急切道。
“因为那登徒子,正是舍弟。”
第44章 捧头判官 (五)
文元朗被这么一噎, 登时觉得文质彬彬的沈念也变得面目可憎起来,鼻子里轻哼了一声,抛下沈念, 甩开臂膀向前走去。
沈念无奈地摇摇头, 心中暗叹,也不知道自己的傻弟弟还要和这帮人混到何时。
众人随着人流一路向西,直走到位于寺庙中心的大悲宝殿之前,大殿规模甚为宏巨,色彩繁复华丽, 仿佛萦绕在它周身的空气里都弥漫着洒金碎银的金红光环,殿前供着常行菩萨塔与双九龙璧,皆为汉白玉雕铸而成,晶莹绚烂, 内外通透。此时, 广场之上已搭起了辩法高台, 数名得道高僧端坐其上, 其中一人正站立在高台当中, 侃侃而谈。
沈忘等人选了一片面积能容纳数人的树荫, 遥望着辩经台上的情景。此时, 台上正在进行“佛与众生”之辩, 问者持佛非是众生之论,而答者持佛即众生之论, 这也是各宗派之间经久不衰的辩题之一。立于台上的男子应是藏传佛教的僧侣,只见他舞动着手中的念珠,高声诘问, 来回踱步,声势极盛。而与之相反的, 端坐于蒲团之上的大慧寺住持圆印大师却面容平和,低眉敛目,不卑不亢。
二人之间鲜明的对比,引得台下观者纷纷屏息凝目,唯恐错过上师高僧的妙纶天音。
藏传佛教的上师先是后退几步,紧接着右手念珠一甩,套到左臂之上,双手用力一拍,一个炸雷般的击掌声便响彻全场:“众生具有贪、嗔、疑、爱、喜、怒、哀、乐,八苦俱备,集无明烦恼于一身,佛陀却不为五蕴所束缚,可达无有障碍之佛境,你在此极言佛与众生皆平等,岂不是谤佛!”
圆印大师面色不改,沉声应道:“若能识得众生,便是佛性;若不识众生,哪怕历经千难万劫,也难觅佛宗。是以,凡夫即佛,烦恼即菩提。上师,你又可识得众生?”
很显然,上师与圆印主持因宗派之别,皆无法说服对方,辩论逐渐进入焦灼。上师的步伐越转越快,越走越疾,台下众人也看得眼花缭乱。
此时,圆印大师眸光微动,看向踮脚张望的场下众人,朗声道:“若能知法永不灭,则得辩才无障碍;若能辩才无障碍,则能开演无边法。上师,你我二人争辩无休,皆为法义彰显,为内心无诤。然在场诸人,皆为众生,我们不妨听一听众生之所见。”
闻言,气势汹汹的上师也暂且偃旗息鼓,望向台下众人,点头道:“也好,既是佛与众生之辩,当听众生一言。”
见主持上师将发言权交给了围观众人,诸位对佛理有所心得的学子不由得摩拳擦掌,想要一展身手,然而辩经可不仅仅是夸夸其谈,要言之有物,言之有理,还要言之有所出,所以即便有人想要借机出出风头,也要掂量掂量自己腹中墨水几斤几两。
一时间,全场一片安静,掉针可闻。大悲宝殿中那二十八尊彩绘泥塑诸天神像默默地注视着殿外众生,连撩人的春风也沉降下来,在佛香弥漫中呈现着某种平静的慈悲。在这几乎有形的空寂之中,一道清越之声陡然响起。
“佛陀三界纵横,任运无碍,可千变万化。虽形相之多,我凡夫难以计数,却没有一相是丑陋的,是贫贱的,与凡夫全然不同。更何况,佛具觉醒之智,众生却当局者迷,众生需得遵循佛道方可开悟,又怎敢言佛即众生呢?”
沈忘一怔,竟是身后的沈念排众而出,侃侃而谈。
顿时,众人的目光全部集中在沈念的身上,沈念本就生得风姿卓绝,容止端肃,如敷粉何郎,再加上他胸有丘壑,言语间自信昂扬,让观者皆是叹服不已。上师见沈念赞同自己的观点,不免面露微笑,频频点头。
沈念拱手道:“庶吉士沈念沈无涯略陈拙见,思虑不周,万望指教。”
“沈家哥哥真是了不得,有学问又通佛法,若是再会些拳脚功夫,那真是……”程彻小声对沈忘夸赞着。
“户部侍郎的乘龙快婿嘛,自然不是寻常人。”易微眯着眼睛打量着沈念,说不清是褒奖还是讽刺。
霍子谦和蔡年时也是一脸憧憬的望着沈念,倒是文元朗面露不屑,故意将头偏向一侧,仿佛对场中的论辩充耳不闻。
柳七抬头看向身边的沈忘,她知道沈忘与哥哥复杂而矛盾的关系,亦知道慧娘之死是他永远不可触及的隐痛,表面上辩论着佛与众生,其中却暗含着君民之争,这也是沈忘与沈念不可调和的根本。
“就像主持所说,辩才无碍,方能内心无诤。沈兄,我不通佛法,但是对是错,不妨拿出来说说,众生心中自有论断。”
沈忘一怔,回看向身旁的柳七,不知何时,他内心的隐疾竟然已经被她看得通透。
——你还要我如何?
——沈无涯,我说的是你的态度。
脑海中,二人在轿中的争论呼之欲出。
是啊,是抛却众生,“立地成佛”;还是“于众生之间寻觅佛子”,不妨拿出来说一说,为慧娘,也为自己。
“我不这样认为。”沈忘跨前一步,与沈念相对而立。“佛与众生本就行在同一条路,本着相同的本心,佛看众生皆是佛,凡夫看佛是众生,要觅佛,当向众生中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