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昭天明(37)
作者:梦驴子
这边厢耽搁了一会儿,把药匣装满,李时珍方心满意足地走出县衙。才出大门,就听见沈忘和程彻两位小友疾呼他的名讳,他还当又有什么要事相商,直到看清对面之人的面容,才登时吓了一哆嗦,掉头就往县衙里跑。
“师父!”身后,柳七的声音已经直刺里追了来。
“我说了,我不回去!你休想拘我回去!我的书稿尚未完成,此时回去,你我二人就是历史之罪人!日后要下阿鼻地狱的!”李时珍一边跑,一边抻长了脖子大叫大喊,脚下没留神,自己把自己绊了个大跟头,摔在地上。
柳七追到他身旁,肃着脸说:“莫要耍小孩子脾气。楚王允了你,只要把王妃的病治好,就许你再出来采药,不必在府中坐堂。”
李时珍这一下可摔得不轻,揉着膝盖,半信半疑道:“当真?”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这师徒俩一逃一追,倒像是颠倒了身份,着实有趣。沈忘,程彻,纪春山也赶了过来,程彻将李时珍从地上拉了起来,沈忘则看向柳七,询问情况。
李时珍一边拍打着自己膝盖上的浮土,一边饶有兴致地看着正与柳七说话的沈忘。相处多日,这位才高八斗,急智聪敏的小友极得李时珍的喜欢。而沈忘眉眼间始终不曾消泯的愁绪与郁色,李时珍自然也看在眼里。
可此时,那谪仙人般的小友,眉眼弯弯,笑容明亮,何曾还有一丝一毫的失落颓然之感?
李时珍心中有了计较,猛地一蹲,再次坐会到地面上,蹬直了两条腿,大剌剌道:“让我回去也行,我还有一个要求。”
柳七早就习惯了自家师父撒泼耍赖的脾性,叹了口气,道:“你说,如果我能办得了,自当答应你。”
李时珍一拍大腿:“还真就你能办得了!之前,我答应过无忧小友,保他平安进京,可现在你却要拘我回去,这可如何是好?我李东璧一个唾沫一个钉,可不能因此坏了规矩!”
“那你说该当如何?”
“师父去不得,徒弟还去不得吗!你就代替为师送无忧小友进京赶考啊!”
此言一出,沈忘、柳七和程彻都愣住了,倒是春山眉眼带笑,开心得不得了。
“东璧先生”,沈忘恭敬道:“停云毕竟还有要职在身,不可疏忽随意,还是……”
“还是什么还是!”李时珍恨铁不成钢地嚷道:“仵作在哪里不能做!这次她要是在,还用这么费劲吗!”
“可毕竟,无忧兄弟身边也没衙门口儿那么多案子,阿姊一身好本事,不都浪费了?”
“浪费什么浪费!你怎么知道他身边没案子!我看他以后案子多了去了!”李时珍胡搅蛮缠地无心之语,倒是一语成谶。日后沈忘每每想起,都只有摇头苦笑的份儿。
“好,我答应你。”柳七的面上说不出是什么表情,算不得欢喜,但也绝非犹豫,她伸出手,递给李时珍:“现在可以起来了吧!”
李时珍知道柳七重然诺,一旦答应了就绝无转圜,当下站起身,冲沈忘一阵儿挤眉弄眼,后者则躲闪着他的目光,垂下头去,笑意却止不住从嘴角漫了出来。
此正是,不是姻缘莫强求,姻缘前定不须忧。任从波浪翻天起,自有中流稳渡舟。
第37章 雨落 (二)
正午, 城外官道之上。
饯行宴后,才刚刚重聚的众人们又将各奔东西。李时珍要奉王命南下,星夜兼程, 返回楚王府为王妃看诊;而沈忘、程彻和柳七, 则要继续北上,赴京城参加明年的春闱。众人皆有所往,唯独小道士纪春山无亲无故,无牵无挂,成了孤家寡人一个, 倒是不知该往何处去了。
纪春山的眼泪自踏上官道起就没有断过,此刻眼见李时珍转身拍马,毫无留恋,更是哭成了一个泪人儿。
看着纪春山欲言又止的孤单背影, 沈忘心中一软。他其实早就为纪春山想好了出路, 如果春山还想学法修道, 他便在京中有名的道观里为春山寻一处安身立命之所;如果春山不想步寒云道人的后尘, 那自己也可将他带在身边读书识字, 以求练达。
他走上前, 正准备喊春山过来, 却听得已然行了几步远的李时珍扬声道:“怎地还不跟上?还要为师请你啊?”
春山和沈忘都愣住了, 马背上的李时珍见无人应他,便气冲冲地回过头, 冲春山嚷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你怎么还黏着无忧小友不肯走?为师可是有要事在身,没工夫陪你们掉眼泪。”
春山瞪大了眼睛, 用食指指着自己红彤彤的鼻尖儿,哽咽道:“是……喊我吗?”
“不喊你还能喊谁?你可是喊过我师父的, 怎么,喊完了又不认账啦?”他的表情虽然满是不耐,可声音里流露出的慈祥温和之意,却是藏也藏不住。
春山再无犹疑,转过身,猛地跪倒在地,冲着沈忘和众人连叩三个头,爬起来就朝李时珍跑去。
“仔细了!再摔着!”李时珍见纪春山跑得踉踉跄跄,也担心地嘱咐道。
看那一老一小飘然远去,沈忘只觉得鼻子一酸,身后却应景地响起了巨大的吸鼻子的声音。沈忘一转身,见程彻正举起胳膊用力在脸上擦蹭着,柳七正默默地将一方雪白的手帕递给他,程彻一边摇头一边抽抽搭搭道:“不用,阿姊,再弄脏了……”
最后一缕离愁别绪也就此消散,沈忘走上前,拍了拍程彻厚实的肩膀:“走吧清晏,请你喝酒。”
就这样,天涯自兹去,萧萧班马鸣,五人风流云散,天各一方。
沈忘、程彻和柳七先是策马疾驰,抵达长江沿岸,又顺水路由长江转道京杭大运河,经扬州、高邮湖、洪泽湖、枣庄、济宁、聊城、德州、沧州、通州,直奔京师。由于时间充裕,盘缠足备,一路上三人赏名山,游乐水,享美食,饮名酒,好不快意。
在一开始,性格最为古板守成的柳七还担心沈忘耽于玩乐,误了学业,是以整日催着他温书,日日督促,时时抽检。到后来,柳七也不得不承认沈忘的确有过目不忘之能,出口成章之智,自己的忧虑颇有些多余,便也放松了对沈忘的管教。
秋隐冬至,冬去春来,三人从月落乌啼霜满天走到北风卷地白草折,从城里夕阳城外雪走到绝胜烟柳满皇都,一路行来,相偎相伴,无怨无尤,感情日笃。
却说这一日,三人行至临清县。
临清,为漕运必经之地,是以广聚四方货物,东南纨绮,西北裘褐,皆萃于此,堪称繁华压两京,富庶甲齐郡。自宣德年间,更设有临清钞关,与杭州、浒墅、扬州、淮安、河西务、崇文门并称运河八大钞关,而临清钞关赋税最巨,可见其地位之重。
然而,愈是利益汇聚之所,争食的鸦鹫便愈发难以驱散,这一次的热闹,偏巧又让沈忘三人给撞上了。
是夜,月色晦暗,春风如梦,空气里充盈着迎春花的香气,合着湿漉漉的水藻的潮味儿,混杂成一种让人昏昏欲睡的独特味道。沈忘饮了两杯酒,不胜酒力,已有微醺之感,此时正坐在船尾吹风。
柳七则借着摇晃的烛火,阅读着李时珍寄过来的书稿。船舱中,程彻平摊成一个大字形睡得正香,呼噜声打得震天响。
柳七将自己誊写整理完的笔记分类排好,正欲再行校对,突然,船身微晃,一滴烛泪悠然落下,正巧凝在纤尘不染的白竹纸上,红得触目惊心。柳七的眉头不由得蹙了起来,一种天然的对危险的嗅觉,让她猛然抬起头,望向舱外黑黢黢的江面。
与此同时,酣睡的程彻也一骨碌坐了起来,睁眼的一瞬就摸向放在枕边的青锋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