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昭天明(36)
作者:梦驴子
沈忘本以为尹焕臣和漪竹姑娘想要在逃跑之前杀死商会中的三名仇人,却不料他们仅仅做了逃跑的打算,并不想报复。因此,他们才在梳拢之日命芍药代替漪竹出现在宝船之上,为他们的逃亡争取时间。
可惜,因着许老爷的死,县令封闭城门,不许城中任何人出入,这才让他们无法逃出生天。
如果那天他们能成功出逃,该多好……
“尹焕臣”,沈忘问道:“商会起梁当日,你是否在商会门口的长街之上贩卖豆干?”
尹焕臣老老实实地应道:“回解元大人,小人当时的确是在商会门口卖豆干。”
“当时,你是否发现豆干的异样?”
“异样?”尹焕臣喃喃道:“大人如果说有异样,当时的确连日阴雨,豆干上长了霉,可我舍不得扔,洗干净了贱卖,一上午都没卖出去一张,直到那天下午,董大见我这豆干便宜,便全买走了,说是给卖力气的兄弟们解解馋……后来,他们干完了活儿,还曾对我说过,那豆干有些苦味儿……”
“哎呀!”李时珍突然猛地一拍大腿,急道:“尹焕臣,你怎地如此糊涂啊!”
尹焕臣吓了一跳,奇怪地看向李时珍,小心翼翼地问道:“院判大人,可是……可是有什么不妥?”
李时珍重重地叹了口气,道:“这豆干一旦发霉,是万万不可食用的,更何况都已然发苦,你怎地还敢拿出去卖呢?”
“我……我便宜卖的啊……”尹焕臣支支吾吾地解释着。
“那些壮汉死前是否腹痛如搅,呕血不止,下肢肿胀?”李时珍问道。
“院判大人真乃料事如神!那些死者确乎如此!”县令赶紧应着,恨不得把所有高帽都戴李时珍的头上。
李时珍看了一眼尹焕臣,摇头叹息:“那些人,便是死于你的豆干啊!冤孽啊!”
尹焕臣呆立在当场,眼光闪动,来回咂摸着李时珍话中的意味,半晌后泪流满面,叩头道:“小人确实不知会有这般后果,如果诸位乡亲确实因小人而死,小人甘愿偿命!”
他的身后,那本已力竭的漪竹姑娘,惊呼一声,彻底晕死过去。
第36章 雨落 (一)
尸魃之祸的情由始终总算大白于天下。然而, 一案终了,沈忘非但没有觉得畅快释怀,反而胸中郁郁难言。谋财害命的常氏师徒得到了应有的报应, 贪图小利的阮庆也挨了板子, 因无心之失害了十条人命的尹焕臣也已关入大牢,等待最终的审判。
这一切算得上圆满,可又果真圆满吗?
如果没有李时珍官职相压,凭他一人之力,能破得了此案吗?
这朗朗青天之下, 又该有多少无望的呼告,深夜的哀哭,濒死的呐喊,不曾被人听到呢?他该怎么做, 该怎么救?他救得过来吗?又有人在乎吗?
正自想着, 沈忘的衣襟突然被人扯住, 他垂头看去, 正是泪眼朦胧的纪春山。小道士的额上有一块斑驳血污, 正是今日为沈忘叩头求情时撞击出来的创口。
沈忘心念一动, 缓缓抬起手, 极尽轻柔地抹去伤口上的污泥, 唯恐弄痛了他。
至少他听到了春山的哭声。
至少他救了春山。
至少……春山在乎。
他拉着春山的手走出县衙,正碰上候在门口的程彻。程彻许是等得急了, 不住地往门内探头探脑,脸上满是焦急。就好像这座门庭深深的靖江县衙会吃人,会把他的无忧兄弟吃干抹净不吐骨头一般。
沈忘不由微微勾了勾唇, 若不是这场惊天大案,他还不知程清晏在绿林之中一呼百应之威。那晚, 程彻从他奋笔疾书的字里行间看到了李时珍罗列的草药清单,一眼就认出这乃是赶尸人密不外传的浸尸之法。
蛛网上的最后一根丝线最终织就,为引出谋财害命的常氏师徒,沈忘与程彻定下一计。由程彻出面,联系绿林中人,乔装改扮为外地来此的富户,大张旗鼓,弱点尽显,以诱使常氏师徒再度出山。
程彻幸不辱命,单枪匹马而去,不过一日,便完成了沈忘的嘱托,摇身一变,成为了胆小如鼠,不肯示人的外地富商。
二人配合默契,行动迅速,是不依靠官府之力最终破获尸魃案的关键。
想及此,沈忘牵着青山迎上去,还未开口,程彻的大嗓门就急吼吼地炸开了:“无忧!可了不得!有位姑娘寻你呢!”
这一嗓子,清晰嘹亮,宛若传说中的三足金乌,在晨曦未明的长街之上唤来了冉冉而升的太阳。这一场塌天祸事带来的阴霾与晦暗,也终究随着那东升的日头,烟消云散。
经过一夜的沉降,青石板的路面上汪着一洼一洼的水汽,此时的水面迎着晨光,朝华灿然,洒金碎银一般。而那踏着波光昂首而来的,不是别人,正是阔别多日的柳七柳仵作!
她风尘仆仆而至,面上的疲惫不减其丽质,反更增其傲然。她愈走愈近,脚步铿锵,沈忘的笑容也愈发温润明朗。
“停云!”沈忘几乎是下意识地松开了春山的手,大踏步向柳七迎去,如迎向长夜终明的昭昭天青。
两人相对而立,柳七当即肃容拱手,姿态端方:“沈兄。”
沈忘慌忙还礼,这边厢头还没抬起来,那边厢柳七便沉声问道:“案子可破了吗?”
那种熟悉的被紧盯被鞭策的感觉又回来了,与之前不同的是,这次沈忘欣然接受。
“不负停云所托,破了。”尾音自豪地上扬,等待着意料之中的奖赏。
柳七的脸上这才有了莹亮的笑意:“如此甚好。”
程彻一直在树荫下不远不近地看着,直到见柳七面色缓和这才凑到了沈忘身旁。他看着面前两人奇怪地相处方式,不由挠了挠头,心道:我还当是千里追夫,现在看倒是不像。听这训诫的语气,怕不是无忧兄弟的阿姊吧?也不太对啊,这阿姊的年纪看着可比无忧兄弟还轻啊……
程彻正想着,沈忘已经主动介绍开了:“停云,这便是程彻程清晏,骑龙山上连发两枚梅花镖之人,便是他。”
程彻憨憨地笑了,张口就喊:“阿姊好。”
身高腿长的八尺汉子,恭恭敬敬地垂首喊一个娇小少女为阿姊,沈忘见状忍俊不禁,饶是肃着脸的柳七也被逗乐了,看大家都心情畅快,少年心性的春山也咯咯笑了起来,只有程彻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虽然也跟着傻乐,但犹是不知大家在笑什么。
“清晏,你喊她什么?”沈忘忍笑着问。
“阿……阿姊啊……听她跟你说话的语气,应该是你阿姊吧?”程彻怔怔地回。
此言一出,沈忘也闹了个大红脸,倒是柳七当先拱手道:“松江府仵作柳七,见过程兄!”
程彻这才反应过来,原来这位便是沈忘提起过多次的柳仵作,骑龙山上遥遥见过一回,却不料是位飒爽女子。
命运兜兜转转,终是将这三位毫不相干的人聚在一起,此正是: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
“停云,你此次前来,所为何事?”三人叙了一会儿旧,沈忘这才问道。
“我此次奉命前来,寻我师父。”柳七道。
沈忘和程彻互相对望了一眼,疑惑道:“师父?”
愣了片刻,方才异口同声地喊道:“李时珍!”“老李头!”
“是谁在喊小老儿我啊?吵得紧!”正在这时,从县衙方向传来李时珍懒洋洋的答应声。为了破案,沈忘不得不将李时珍的真实身份公之于众,这可吓坏了靖江县衙的一干人等。
案子告破之后,靖江县令说什么也要请李时珍府中一叙,李时珍本不想去,可听那县令信誓旦旦地保证,府衙后院种着奇花异草,异彩纷呈,任他采撷,方才答应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