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昭天明(35)
作者:梦驴子
沈忘也回望着跪在地上的李时珍,整冠肃容,恭谨而拜:“学生拜见东璧先生,前日里多有得罪,还请先生海涵!”
李时珍也不再隐藏,振衣而立,长髯飘飞,端的是仙风道骨,他朗声大笑:“无忧小友,你是如何猜出来的?”
第35章 尸魃之祸 (十九)
沈忘看着面前这位熟悉又陌生的老人, 眉眼弯弯。东璧先生的大名在这个时代可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乃当世之奇人。
嘉靖三十年, 他因治好了富顺王朱厚焜世子的病而医名大显, 成为了楚王府的奉祠正,后又进京做了太医院的院判,风头一时无两。世人都以为李时珍好风凭借力,扶云九万里,结果他只做了一年的院判便辞官归隐, 还乡创立了东璧堂,广医天下人。
在初识李时珍之时,这位老人风风火火,不按常理出牌的做派就给沈忘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而随着时间的推移, 他隐约察觉这位老人的身份绝非他自己说得那般简单。
有一日, 春山晚饭后腹痛如搅, 躺在床上疼得汗如雨下, 程彻急得要出门去寻郎中, 被李时珍一把拦住。他取出药匣中的数枚银针, 一扎一抖一提, 不消片刻,春山的腹痛便悄然而隐。其后, 李时珍又将数种药草捣烂,制成药贴,敷于春山的肚脐之上。没过多久, 春山便眉目舒展,呼呼大睡。
李时珍当时对奇经八脉的熟稔, 对药草药理的通晓,让沈忘从他落拓不羁的外表之下,看到了世所罕见的医者仁心。
而李时珍那独特的针灸手法,也让沈忘心下起疑,这哪是一方普通的游医能有的本事?
再后来,当李时珍仅凭一把稻草上残留的气味,就将完整的草药单子列据给他之时,沈忘就更是笃定了李时珍的身份。
初见时,李时珍曾在酒桌之上夸下海口,“古有神农尝百草,今有我李四宝书万方,今日二位小友相助之功,日后必当彪炳史册,百代流芳”。现在想来,非但不是狂妄之言,反倒有点自谦之嫌了。
但这些话,沈忘却并不想在公堂之上与众人分享,他只是笑道:“春时有疾,加清凉之药;夏时有疾,加大寒之药;秋时有疾,加温气之药;冬时有疾,加大热之药,是不绝生化之源也,此即为四时。药为珍宝,四时用药,又称四时珍宝。”
沈忘在虚空中轻点指尖,一字一顿道:“四时珍宝,李四宝,即为李时珍。”
李时珍的眼睛亮了,他颇为惊喜地上下打量着沈忘:“无忧小友,你还懂医理!”
沈忘摇了摇头,温柔的眼神里混杂着难言的怅惘与孤寂:“无忧有故,在勘验之术上天下无双,医理之学也颇有建树,这些都是她教与我的。”
李时珍抚掌大笑:“既是如此,以后有机会,老朽可要见识见识!”
见沈忘与李时珍言谈甚欢,被晾在一旁的靖江县令老大不痛快地咳嗽了一声:“你说他是东璧先生他便是了,我看他倒没有……”
话音未落,一方方正正的物件儿就拍在了县令的面门上,那准头之妙,不输程清晏。沈忘一转头,恰看到李时珍施施然收回手,昂然道:“你自己看!”
先是扔草鞋,后是扔路引,这李时珍的暴躁脾性倒是和医者仁心毫无相关。沈忘心中暗自腹诽。
待县令怒气冲冲地看过路引,确认了李时珍的身份,面上的怒容终于收敛消散,陪着笑脸拱手作揖道:“院判大人!”
“可别!”李时珍可不吃他这一套,大袖一摆:“老朽我无官一身轻,何来什么院判之名,还不如老乞丐听着舒坦。”
靖江县令心中叫苦不迭,这才迎来一个沈解元,又跟着一个李院判,这昭昭大明,怎么各路名人都往他这小地方挤啊!可他深知自己理上有亏,只得把肥嘟嘟的大嘴巴咧得更大了些,笑容可掬道:“李院判哪里的话,一日为院判,终身为院判,您就算是归隐田园,那也是我们头顶青天,马虎不得!”
李时珍掉转过头不搭理他,沈忘也露出几分讥讽之意。官大一级压死人,太医院院判为正五品,一县县令官阶分为三档,而靖江县县令为正七品。李时珍虽已辞官,但余威仍在,名满天下,可就不仅仅是官大一级这么简单了。
沈忘本对这种官场倾轧最为深恶痛绝,在此案之中却又不得不依凭于此,实在是可悲可叹。沈忘轻叹一声,道:“县令大人,此案你当如何?”
县令连忙起身道:“院判大人在此,何须问询下官的意见。院判大人说怎么判,就怎么判,这常氏师徒为财索命,实在该死,一切祸端皆出自此二人之手,来人啊!给本官……”
话音未落,沈忘突然扬声道:“可此案的凶手,并不仅仅是常氏师徒。”
此言一出,众人大哗,其中阮庆的反应最为激烈,当先喊了出来:“沈解元!冤枉!不是我啊!我只是……我只是……”
沈忘微微一笑,接口道:“你只是贪心不足蛇吞象,偷拿了齐老爷的玉佩,典当在赌坊之中,是也不是?”
阮庆全身一抖,苦着脸哀哭道:“是……小的……小的罪该万……不是,小的只是贪心,罪不至死吧……”
县令此时找到了自己可发挥的空间,当即一拍惊堂木,喝道:“还不从实招来!”
原来,阮庆才是发现齐老爷尸体的第一人。当时,他从赌坊输得精光出来,正一肚子邪火无处撒,却发现两个身影鬼鬼祟祟地消失在长街的尽头,心下起疑,便向长街当中走去,差点儿一脚踩进血泊里。他惊骇万状,几欲晕厥,慌乱之中脚底一滑,摔倒在地上,鼻尖正好对着齐老爷死不瞑目的脸。
这一摔,阮庆三魂丢了七魄,整个人都失了魂,若不是发现滑倒自己的是一枚晶莹闪亮的玉佩,只怕那丢掉的魂魄至今都找不回来。阮庆本想一把扯下玉佩揣怀里带走,可忙中出错,他扯又扯不下来,解又解不开结,只得着急忙慌地回家取了剪刀,将玉佩连接的挂绳剪断,只是由于过分慌乱,阮庆不仅剪断了挂绳,也剪断了玉佩下方的穗子。
无巧不成书,沈忘和程彻夜访义舍,为了躲避值更人的搜查,沈忘情急之下躲进了盖着齐老爷尸身的布单之中,布单扬起之时,一缕穗子悄然落下,被沈忘看了个正着。此正是,诸恶莫做,众善奉行。远报儿女,近在己身。苍天有眼,报应分明。
见阮庆伏法,县令陪着笑脸道:“沈解元,案子到此可算结了吧?”
结了吧,快结了吧!县令心中暗自呐喊,只要让他顺顺当当结了这案子,以后见着姓李的和姓沈的,他一定绕道儿走!
天不从人愿,沈忘却定定答道:“此案尚未了结,县令大人难道忘了,那参与商会起梁的十名壮汉之死尚未言明,怎可说是了结了呢?”
县令被堵得满脸通红,支吾道:“难道不是……不是这常氏恶徒所为吗?”
沈忘摇了摇头,道:“我虽厌恶此二人已极,但这十名壮汉的确非他们所害。他们只有搬运之能,却无一夕之内连杀十人的手段。”
“那这些人究竟是何人所害啊?”李时珍也按捺不住,问出口来。
“与其说是被人所害,不如说……”沈忘缓缓转身,用一种近乎悲悯的眼神望着跪在地上尹焕臣和漪竹姑娘。经过一个多时辰的跪伏,漪竹姑娘显然已经不堪其重,上半身半倚半靠在尹焕臣的肩上,而尹焕臣则用后背顶住这位柔弱的清倌人,让她能跪得舒服些。
这对曾经心心相印的璧人,因着人心的可鄙,命运的捉弄,不得不面对分离。而如今,昔日的恶人一一死去,他们却依旧无法相偎相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