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昭天明(129)
作者:梦驴子
房间迎向阳光的一角,置放着一座酸枝木的交椅式镜台,台面上干干净净,只有一方簇新的胭脂盒,也不知是不是裴柔随身携带的少得可怜的嫁妆之一。
沈忘正兀自思索着,突然,灵床之下有什么鲜红色的东西一闪,让沈忘骤然停住了脚步。他蹲下身来,探手去摸,在灵床的床腿之下摸到了一小片柔脆纤薄之物,定睛细看,竟是一张碎纸片。那纸片的大半被压在灵床床腿之下,极难发现,边缘并不平整,显然是经过外力撕扯而致。
纸片上隐约可见某个字的右边部分,无非一竖一捺一弯钩,可纸片的边缘却有着殷红的痕迹,竟是血迹!
沈忘眸光一亮,死者留给人间的剖白又岂止尸体本身,这些极易被忽略的蛛丝马迹不也是死者残留的遗言吗?他正欲将这一发现与柳七分享,却发现少女也直起身子,目光微讶,似乎也有所得。
“停云,怎么了?”沈忘出言唤道。
柳七回过神,悲悯而怜惜地轻轻抚过裴柔冰冷的指尖,那指尖上有一层薄薄的茧,显然是平日里操劳所致,这便是裴氏夫妇口中娇养的女儿吗?而裴柔这样一个裹着小脚的女子,又是如何承担起如此繁重的劳作的呢?柳七不敢细想,而另一个发现则更让她的内心升腾起一股难以遏制的愤怒。
“沈兄,经过勘验,裴柔已非完璧。”
沈忘猛地睁大了眼睛,似乎没有听清面前女子所说的话语。柳七却不管不顾地继续补充道:“而从创口的血迹判断,破瓜之日,正是成亲之时。”
沈忘瞠目转头,看向静静躺在一旁的陈文哲,不对,不可能是他,陈文哲在拜天地的时候就因急火攻心口吐鲜血,又岂能和裴柔有夫妻之实?那……还会是谁?是凶手!他不仅残忍地掠夺了裴柔的性命,更可耻地偷窃了裴柔的清白!
脑海中凶手的暗影同骑龙山上猥琐矮小的身形相重叠,让沈忘不由得攥紧了双拳。女子何辜,怀璧其罪!陈文哲,你又是否知晓,在你抛却凡尘种种,独往西天幻境之时,这位与你山盟海誓,绝不相负的女子,正在承担着这世间最深重的罪恶与污浊呢?
沈忘深吸了几口气,抚平内心翻涌不息的怒火,看着柳七用白布将裴柔洁净的身躯细细裹好,仿佛包裹着花蕊的玉兰花瓣,方才沉声道:“既然勘验已毕,我们去后堂看看吧,说不定能发现凶手搬运陈文哲的痕迹。”
柳七点了点头,收拢了工具正待出门,与沈忘擦肩之时,却听后者低低地叹了一句:“停云,你说得对,普天之下,像慧娘这般冤屈的,何止千万。天日昭昭,你我自该为她们讨个公道。”
柳七没有答话,只是默默颔首,她与沈忘并肩踏出那所被阳光与罪恶充溢的新房,向着后堂行去,脚步铿锵,如同迎向未知的万马千军。
沈忘的推断并没有错,后堂之中的确燃着熏郁的檀香,后堂正中有一处精致绝伦的金丝楠木神龛,龛中供奉之物引起了沈忘和柳七的关注。
柳七疑惑地端详着龛中振翅欲飞的漆金雀鸟,她见过神龛中的观音造像,也见过大肚弥勒,也见过真武大帝,可偏偏没有见过供奉雀鸟的。
沈忘看出了柳七的不解,柔声解释道:“这只雀鸟乃是金眼神莺,此莺关于红笼之中,二目如灯,爪似钢钩,是狐狸的克星。陈府的神龛中竟然祭祀着这种神鸟,可见这位陈夫人的确是畏狐狸如畏神魔了。”
“畏神魔却不畏因果,这陈府着实有趣。”柳七昂首,冷冷地看着神龛中灼灼其华的神鸟。这人间的虚与委蛇,又与狐狸有何干系?你那金碧辉煌的双翼背后,又在为你的信徒掩藏着怎样的罪恶?若你这金眼神莺真的在天有灵,又为何不惩奸除恶,庇佑良善呢?
既是如此,我又何必屈从自封神明的恶鬼,何须崇拜视万物为刍狗的神佛?
第122章 歧路冥婚 (八)
在向那金眼神莺投去轻蔑的一瞥后, 沈忘和柳七便开始细致地检查起后堂来。昨日停放陈文哲尸身的案几还摆放在神龛之下,因为事发突然,又正值半夜, 只得以一张长案代替灵床, 案几上铺着厚重的桌围,尚未来得及撤换,桌围上有着明显的褶皱,显然是外力蹭拽所致。
沈忘端详了一阵,突然以手扶案, 翻身而上,头朝西,脚朝东的躺了下来。待柳七转完一圈回过头,就看见沈忘如一具尸体般直挺挺地躺在案桌上, 若不是柳七早就知道沈忘其人思维跳脱, 不拘成法, 恐怕也会被吓一大跳。
柳七也不打扰他, 只是看着沈忘缓缓睁开眼睛, 如懵懂孩童般起身, 四下张望, 双臂也沿着案桌的外沿摸索着, 突然,他的指尖触碰到了什么, 发出清脆的“铛”一声鸣响,沈忘眸光一亮,垂首看去。
只见他无意中碰到的是一盏羽人博山炉, 炉盖雕镂着起伏的山峦,此时呈翻开状, 与炉身相连,露出炉内厚厚的香灰。
“这香灰……怎么是黑色的?”此时柳七也走了过来,探究地望着那被展翅的羽人托举着的炉座。
沈忘垂下头,细细闻了闻,解释道:“这博山炉中燃得是沉香,有些制香师会在香中加入炭,那样燃出来的余烬就会偏白偏灰,也会影响香本身的质量与香气。可陈府所用的沉香极为名贵,油脂丰厚,因此燃出来的香灰就会呈现墨色。诶……”
沈忘把脑袋垂得更低了,柳七几乎有些担心他会把头埋到香炉里。
“这是……指印!”
随着沈忘的引导,柳七也看到了那紧贴着炉壁的浅浅的指印。二人正欲就此商议,却听见一声惊天动地的干嚎,紧接着就是一阵稀里哗啦东西落地的声音。
沈忘心头一跳,赶紧从案几上翻身下来,同柳七一起向后堂大门处望去,只见一名小厮全身瘫软地坐在地上,扫帚簸箕等洒扫工具散乱地掉落在他身畔。
沈忘赶紧上前搀扶,问道:“这位小哥,你还好吧?”
小厮初见二人从后堂的阴影中走出来还双股战战,待看清沈忘和柳七的面容之后,更是吓得翻身爬起,伏在地上叩头不止:“冲撞了县太爷,小人罪该万死,罪该万死啊!”
沈忘轻扶他的胳臂,柔声道:“无妨,倒是我的不是,可是吓着你了?”
那小厮战战兢兢地直起身子,飞快地瞄了一眼沈忘的表情,见面前神仙似的人物言笑温文,没有丝毫责怪之意,心下方才略定,哆嗦应道:“小人……小人是地里冒出来的虫儿,县太爷是九天上的雷鸣,小人这是被县太爷的神威震慑,这才失态冲撞了您,都是小人的错,哪有县太爷的不是?”
这小厮有一张圆圆的苹果脸,年岁比柳七还要小些,不知从哪儿听来的戏词,便拿过来随便用,听起来倒颇有几分质朴的可爱。
闻言,柳七和沈忘对视一眼,都勾唇而笑,若春风拂面。小厮目瞪口呆地看着,半晌竟忘了移开视线。
沈忘止住笑,扶着小厮站起身,又帮他理好了洒扫工具,方才问道:“你刚才为什么怕成那样?”
小厮猛地打了个寒战,四下张望了一下,压低声音道:“我还以为……是文哲少爷……”
“你为何会认为是文哲少爷呢?他不是停在新房里吗?”
“文哲少爷他昨晚……他……他好像……哎呀,我也没看清,大老爷您别问小的了。”
“你看见他了?”沈忘脑中灵光一现,想到了那香炉壁上浅淡的指印,便立即学着小厮的情态,故意压低声音,颇为神秘地问道:“什么时候?在哪里?莫不是在后堂吗?那时的文哲少爷……不是已经死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