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昭天明(120)
作者:梦驴子
“说不定,子谦也并不想走呢?”沈忘接口道。
“那我就当面锣对面鼓地问问他!”易微闻言,一骨碌翻身而起,作势就要往院儿外跑。
“诶,不可。”沈忘拦阻道,“你这般直眉杵眼地问了,让子谦怎么答?他性格温和,是去还是留往往全凭别人的意思,并非出自本心,这一次,我想让子谦自己选。”
“自己选?那我估计他就得回家娶媳妇了。”易微不耐烦地嘟嘟囔囔道。
“他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既然子谦的家人催着他回家,我们不妨顺水推舟,也跟着催他回去。”
易微还犹自疑惑,柳七倒是听明白了沈忘的话中之意,笑道:“你的意思是,要逼到最后关头,才能让霍兄看明白自己真正的心意?”
“便是此理。”沈忘胸有成竹地点头道。
易微刚踏出后院儿不久,便被满脸焦灼的霍子谦追了上来,易微赶紧忍住快要溢出嘴角的笑,正色道:“书呆子,信不都还你了,你还追着我作甚?”
霍子谦白净的面皮儿紧绷着,嘴唇也抿得发白:“易姑娘,你……你是不是把我信里的情形告诉沈兄了?”
易微夸张地瞪大了眼睛,大声道:“你把我想成什么人了!我易寒江是那种串人闲话的人吗!你放心,除了我,没有人知道你信里写的什么。”
霍子谦面上一松,轻声道:“那就好那就好,易姑娘,你小声点,我这……心里正愁着呢……”
“这有什么可愁的?你不想娶媳妇啊?”
“想是想……哎哟,也不是……怎么说呢,我还没做好打算。”霍子谦一脸愁容,清亮亮的眉眼里尽是踯躅。
“不过,我刚才去了趟后院儿,可是听到了一个消息。”易微向四周望了望,见四下无人,悄声向霍子谦透露道:“你知道过几天东璧先生和春山就要启程回应天的事儿吧?”
霍子谦实诚地点头道:“嗯,我听东璧先生说了,应天府缺了他都运转不了,这些日子传了数封书信,求他回去呢!东璧先生实在是当世奇人,不仅楚王离不开他,应天府亦缺不了他,不像我……”最后三个字霍子谦说得轻而又轻,易微并没有听见。
“大狐狸听说东璧先生要回去,便当即提了你。”
“提了我?”
“对呀,大狐狸说,正好子谦的身体也调养好了,也是时候让他回家了。东璧先生此行南下,倒是正好和子谦做个伴。”易微学着沈忘的样子,摇头晃脑道。
霍子谦只觉得心里咯噔一下:“沈兄……沈兄是这么说的?他想让我回去?”
第114章 拨雪 (三)
易微前倾着身子, 表情格外真诚:“可不光是大狐狸,我和柳姐姐都觉得你应该回去。你想想,跟着大狐狸多危险啊, 就像你当时说的一样, 永无宁日啊!你瞧瞧这一次,你差点儿把小命交待了,你若是再不走,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啧啧……”
霍子谦的头缓缓地垂了下去,一言不发。
“再说了, 你现在肥也减下来了,身体也养好了,完全可以荣归故里了呀!”易微佯装没有看到霍子谦面上复杂的表情,继续兴致勃勃道。
“可是……”
“你也别可是了, 这样, 我呢加入得也晚, 咱们这个队伍里柳姐姐说得算, 你不如问问她的意思?”易微的眼睛弯起来, 狡黠的笑意透过莹亮的瞳仁流淌出来, 竟是和沈忘一模一样。
霍子谦去后院儿寻柳七时, 之前躺在金桂树下懒洋洋的沈忘已经不在了, 据说是和刘改之、彭敢一同钓鱼去了,柳七正弯着腰在院儿中晾晒药材, 秋日午后的太阳将少女的脸颊映得通亮。
霍子谦老老实实地蹲在地上,将苇席上的药材均匀摊开,时不时用蒲扇驱赶落在药材上的蝇虫。他这边正在心里打着腹稿, 那边厢柳七却开口了:“霍兄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我想问问……东璧先生和春山何时出发去应天?”
柳七停下手中的工作,看向霍子谦, 笑道:“霍兄是想家了吧?正巧,师父和你同路,你们可以一道南下,互相也好有个照应。”
霍子谦一噎,赶忙解释道:“我不是,我没有,我只是问问……问问柳姑娘的意见。”
“我的意见?”柳七扬起眉毛,看向支支吾吾的霍子谦。
霍子谦艰难地点了点头,道:“你对我离开县衙一事,怎么看?”
“是好事啊!”柳七毫无犹疑地回应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霍兄你就是准备上京赶考的,结果被季喆盗走了路引,这才流落白莲教与我们相识。你这番归家,正好可以重整旗鼓,准备三年后的科举啊!”
“所以,你和易姑娘是一个意思?”霍子谦不敢抬头,用几乎呢喃的音量小声嘟囔。
柳七点了点头,温声道:“我们都觉得,这样对你更好。”
霍子谦眸色暗淡,心中喃喃:可是你们想没想过,我认为怎么样才更好?
然而,这样的反驳之词他是决计不敢对柳七说的,未尽之意在嘴里兜兜转转了一圈,还是被他强行咽下,他看了一眼金桂树下的美人榻,那是李时珍给沈忘准备的,要求他必须每日晒够两个时辰,而此时美人榻上铺了一层密密匝匝的桂花,香气扑鼻,金光璀璨。
他走到榻边,轻轻掸掉上面的桂花,端正地坐了下来。他动作很小心,连坐也只是坐了半个身位:“柳姑娘,我能在这儿等沈兄吗?”
柳七看了一眼明亮的天光,道:“沈兄与刘掌柜、彭千户到湖畔钓鱼了,估计要到日落时分才能回来,你要一直等吗?”
霍子谦倔强地点了点头:“嗯,我等他。”
“也好,我正好要去熬药,你帮我看着点儿晾晒的药草,若是天阴了,就快些去伙房喊我。”
“嗯,柳姑娘,你放心。”
柳七快步离开了,仿佛被什么催着赶着一般。霍子谦呆呆地看着铺了一地的药草,连眼睛都忘了眨,不知不觉间眼眶竟是红了。
在初遇之时,霍子谦的确是感到无所适从的。这些张扬嚣狂的伙伴,如同卷席着海浪的飓风,一遍又一遍拍打着堤岸,发出让他战栗的呐喊。出生于书院世家的霍子谦何曾见过这样的人,他自小就困囿于算学的天地,过着循规蹈矩的生活。直到被沈忘诸人从白莲教手中救出,他的人生才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同危险作伴,与魑魅擦肩,每一天都如同在刀尖行走,稍有不慎,便会陷入万劫不复的深渊。可不知为何,与他们同行的日子,他却分外珍惜。甚至,他已经开始纠结到底要做些什么,才能配得起与这些伙伴并肩。
可现在,他们竟然想让他走……
天逐渐暗了下来,金桂树的阴影缓缓东移,将霍子谦的身影彻底笼罩其下,让他看上去又弱小又无助。当他第三十四次抬眸看向院门之时,那期待已久的修竹般高挑明亮的身影终于出现在眼前。
“沈兄!”霍子谦又惊又喜,脚步踉跄着向沈忘迎去。
“诶!子谦!你是来向我辞行的吗?”
霍子谦眸子里的光彩,瞬间消散了。
李时珍同小徒春山启程返回应天的那日,天色暗沉得吓人,预示着即将而来的风雨。霍子谦牵着小黑驴,不情不愿地走在最后面。
“子谦,待你成亲之时,我一定亲自上门送一份厚礼。”沈忘歪着头,亲昵地冲他耳语。
此时,霍子谦已经不在意自己家书的内容被多少人知晓了,一声不吭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