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昭天明(119)
作者:梦驴子
沈忘连忙坐直了身子,敛了惫懒之色,如同等待夫子训话的学童般,半是警觉半是认真道:“停云你尽管问,我知无不言。”
柳七点了点头,道:“我想问的就是,那日,你是如何得知我们身陷险境,又是如何猜到方长庚就是隐藏多时的幕后黑手的呢?”
“呃……你问这个?”沈忘有些失望,但见柳七疑惑地望了过来,又赶紧正色道:“这还要多谢你的好师弟,春山。”
“那日你与清晏、子谦和小狐狸随方长庚前往砚池地穴,而我被困在县衙之中养病,却总觉得心中忐忑不安,似乎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被我忽略了。春山见我神色郁郁,还当我是头痛难忍,便安慰我道,我现在脑中尚有血块淤积,血脉不畅,就如同一支军队,少了上传下达的传令兵,自然运转有碍。”
“就因为这一句话,我瞬间想明白了整件事情的蹊跷所在。我遇袭当日,有一位自称是汪师爷亲信的衙役前来见我,说汪师爷有机密之事要当面告知于我,我不疑有他,却在牢中遭了毒手。而那担任‘传令兵’的衙役,也正是在牢中偷袭我之人,你猜,他是谁?”
一张略有些熟悉的面孔浮现在柳七的脑海之中,与那日在砚池地穴见到的衙役的脸相互重叠,她猛然惊觉,瞠目道:“难道……难道是……”
“没错,就是那日在汇波楼下,从冒牌的蒋小姐手中抢夺包裹的褐衣男子!”
第113章 拨雪 (二)
此刻回想起来, 在沈忘诸人踏进济南府的一瞬,就已然走入了方长庚提前布置好的陷阱。先让褐衣男子抢夺冒牌蒋小姐的包裹,众目睽睽之下, 让沈忘不得不以县令的身份沉浸其中。再由方长庚来一出天降神兵, 直接在众人心目中打下了“急公好义”的好底子。
可他前脚抓人,后脚放人,任谁也想不到,本该在大牢中的褐衣男子竟依旧逍遥法外,还承担了整个案子的重要一环。
其后, 再让汪师爷和燕隋扮演好反面角色,而他则绝无贰心的站在沈忘一侧,直到汪师爷暴露马脚,被沈忘等人盯上, 方长庚便壮士断腕, 同程彻一道将汪师爷当场擒获, 再命褐衣男子借汪师爷有要事相奏为由, 将沈忘引入大牢, 用大剂量的雷公藤毒液催动他体内积攒的毒素爆发, 一次性解决了证人鲁尽忠、帮凶汪百仪和县衙之主沈忘。
手段之狠辣、心思之细腻、布置之精巧, 简直令身为受害者的沈忘都不得不称叹非常。再到后来, 又利用燕隋引众人前往砚池池底,意图将所有人都坑杀于此。若不是柳七提前留了退路, 没有将沈忘清醒之事泄露,只怕方长庚的杀招真的会一击即中。
而若不是千钧一发之际,沈忘终于想起了褐衣男子的真实身份, 看透了他与方长庚之间隐藏的联系,方长庚依旧可以高枕无忧, 将程彻、柳七、霍子谦和易微一一解决之后,再返回头杀害沈忘、李时珍和纪春山。
方长庚始终置身事外,由褐衣男子、汪百仪、燕隋穿针引线,暗中埋伏。这其中计谋环环相扣,狡黠诡诈,只要踏错一步,便满盘皆输,现在回想,柳七亦觉得遍体生寒,起了后怕之意。
“这个方长庚,真不愧是我们遇到过的最棘手的对手。”柳七沉声道。
沈忘闻言,伸了个懒腰,幽幽道:“我们也是他遇到过的最棘手的对手,可这句话,他却没有机会说了。”那如骄阳般嚣狂落拓的少年意气,再次回到了他略显疲惫的眸子里,一如初见。无论遇到多么狡诈的对手,无论碰上多么诡异的谜题,无论是高朋满座还是孤身一人,他依旧是《沈郎探幽录》里从不认输,决不妥协的桐乡沈无忧。
柳七望了他一眼,轻轻地笑了。
“停云,我……也有话想问你。”沈忘的语气中有了罕见的迟疑。
“知无不言。”柳七一边应着,一边推动铜磙,继续研磨药碾中的草药,一丝极浅淡的红霞,却在不知不觉间漫了上来。
“我听小狐狸说,那日方长庚想要将你们困死在石室中,而我赶到的时候,也的确看到了通道中堆叠的石块。当时,清晏想要冲出去拼个你死我活,你拦住了他,说……说我会来的。”
沈忘用手指毫无章法地翻动着书页,眼睛却始终不曾往柳七那边望一眼:“可是如果我没去呢,如果我没想起来呢,如果我……我辜负了你的信任呢,你们不就真的死在那石室之中了?”
滚动的铜磙停了下来,少女垂下眼帘,狭长的睫毛在白皙的肌肤上投下一片鸽灰色的阴翳,寂静无声的庭院里响起了柳七轻而又轻的话语:“你答应过我,我们不会再走散了,所以,哪有那么多如果。”
沈忘抬起头,看向柳七的目光再也没有丝毫的闪躲:“不是不会再走散,而是此生都不会再走散。停云,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研磨之声再起,少女没有抬头,声音里却藏着不易察觉的颤抖:“你是县令,我是仵作,只要你我一日还在其位,只要你我一日还在为天下百姓奔走呼告,你我便一日不会走散。”
沈忘心中暗叹:你明明知道我说得不是这个意思……正欲再言,却被一道清亮亮如谷涧鸟鸣的声音打断:“大狐狸,柳姐姐!我听傻大个说你们在这里!”
眼瞧着易微越走越近,沈忘也只得放弃了与柳七的对话,惫懒而无奈的笑容重又挂在了脸上:“哟,大忙人回来了?”
易微冲着沈忘翻了个白眼,砸吧着嘴道:“我百忙之中抽空赶回来可不是来跟你吵架的,我这儿有霍子谦的大秘密,你要听不要听?”
“子谦?”沈忘心中疑惑,要说易微手中有程彻的大秘密他还能信个一二,可是性格温厚的霍子谦能有什么把柄握在她手里呢?
“你到底要听不要听啊!你要是不听,我就跟柳姐姐一个人说!”易微作势要与柳七耳语,沈忘只得从美人榻上站起身,忙不迭道:“听听听!谁说不听了!”
易微满意地点了点头,道:“今天,我看见书呆子鬼鬼祟祟地拿着一封信,便抢了过来,他反应可大了,追在我后面又叫又嚷,让我把信给他,我能给吗?我当然是趁此机会抓紧看了看……”
听至此处,柳七和沈忘不约而同地对视了一眼,叹了口气。易微性格刁蛮任性,不达目的誓不罢休,霍子谦又岂是她的对手。若是他大大方方地把信给她,按照易微行事做派,说不定看都不看,就又丢还给他。可霍子谦越是着急,易微就越是觉得有趣,信自然要不回来。
“你们知道信上写得什么吗?”易微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道:“信上催着书呆子回家呢!说是让他早日完婚,接着准备三年后的科举考试,唉……这样看来,书呆子和我们呆不久了。”
易微说完,泄了气般往树下的美人榻上一躺,哀叹道:“好不容易和他混熟了,还救了他的小命,这下可好,又要天各一方了。书呆子也要走,东璧先生和春山也要走,兜兜转了一圈,历城县衙又剩咱们几个了。”
易微一向喜聚不喜散,最是喜欢人多热闹,前两日刚听说李时珍要出发回应天的消息,今日又看到了霍子谦遣归的家书,心里说不出的五味杂陈。
“霍兄若是归家潜心读书,三年后榜上有名,定也是个为国为民的好官,实在是百姓的幸事。”有了易微插科打诨,柳七的状态也自在了许多。
“可是书呆子跟着咱们,不也是为国为民吗?大狐狸最近的声望可直逼海青天呢,连舅舅都同意我留在历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