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在水底游了许久(8)
他另一手搭方向盘上,整个人往后靠了靠,眼睑半阖,暗沉沉的眸色不知落在哪里。
这支只抽了一口的烟很快燃烧殆尽。烟灰落在手背,份量没有一瓣樱花重。
裴决转头看了眼,彻底掐灭后索性打开车门。
他倚在车旁,偏头拢手点了第二支烟。这个时候,他的动作不是那么急躁了,和车里好像两个人。似乎那一阵迫切、慌乱、不安的情绪已经被克制得了无痕迹。
烟白色的雾袅袅升迁,中途一度被空气里充沛的雨水潮意压着,良久停顿在半空,好像无形禁锢住了。
裴决想起小时候,放了学,几步路转到另一条街的民航建设附属幼儿园,接钟影一起回家属大院。
他们的父母辈关系极好,都是宁江民航建设基地研究所的骨干工程师。
钟影放学比他早,会坐在园里的秋千架子上等他。
那会,小姑娘比闻琰还漂亮。
扎着两条细细软软的辫子,一双眼乖巧又听话。每回见他来,都会跳下秋千朝他高高摆手,大声叫哥哥。
有一回,回去路上钟影想吃冰激凌。
商场门口的摊位排了好长好长的队,日头太大,脚下路都发烫。裴决就对钟影说,在这边的公交站台等他,他过去买。钟影笑着点头,在裴决的注视下,挎着粉色兔子小包十分乖巧地往对面走。坐下后,双手搭膝上,规整地坐着,一双眼只朝裴决看。
裴决这才放心排队。
烈日炎炎,时隔多年,裴决现在还能记起曝晒在那十多分钟的队伍里是什么滋味。他甚至记得前后等待的人群身上散发出的阵阵腥臭汗液。可是这样仿佛身陷蒸笼一般的热燥,在他转头看见空无一人的公交站台时,瞬间如坠冰窟。
他冲出人群,张皇至极,几秒心跳都暂停。
前一刻的炎热滚烫倏忽不见,手心冒出冰凉的汗水。
裴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公交站台的。
那边一个人没有。
有一会,他甚至怀疑自己记忆出了问题——影影之前是坐在这里吗。
接下来的记忆无比混乱。
好像一台年代久远的电视,画面间隙里,频频闪着令人不安的雪花。
他跟着大人,惨白着脸,一次次地回忆当时的情况。
他不敢抬头看他们,脑子里冒出很多新闻,好的、不好的。他那会年纪也不大,坐椅子上一直发抖、一直发抖。赶来的钟影母亲听了警察的几句分析直接吓晕——裴决站在她面前,酷暑的夏天,手脚却冻得麻木。
后来,警察在出宁江的大巴车上找到了被迷晕的钟影。
这件事钟影自己不记得了。她年纪太小。钟影母亲却因为这事犯了心悸的病症,好些年都不大好。
那天,裴决发了场高烧,醒来第一件事就是找钟影。等在医院病房门口,隔着一扇门看到打着点滴沉睡的钟影,一旁椅背上还是那只粉红色的兔子小挎包,他一下就哭了。
他蹲在地上,哭得站都站不起来。
...
...
现在,时间过去这么久,他好像又陷入了一种近似的情绪。
心口仿佛有风呼啸。
裴决能感觉到室外气温越来越低。
烟雾停留在空中的时间被拉长。
尽管脚下已经一地的樱花,可冷风簌簌,头顶的树梢还是一瓣接一瓣地落。
第二支烟快要抽完,身后忽然传来一声柔和语调。
“裴决。”
裴决转过身。
看到钟影的时候,他脑子还有点不清醒,虽然一直在抽烟镇静,但就是浑浑噩噩的。
钟影裹了件浅灰色的羊绒披肩,乌黑浓密的长发没有像之前那样挽起来。估计下来得匆忙,此刻,头发一半揉在披肩里,一半沿着肩头垂落。
风不是很大,但她发丝细软,发梢跟着风纠缠。
裴决看着她,慢慢意识到她真的瘦了很多。
骨架本就纤细,整个人清减下来,小时候的娇憨圆润消失不见,这么站在冷风里,即使穿了毛衣、披了披肩,裴决感觉她还是很冷的样子。
“冷不冷?”
心里一想,裴决就说出了口。
钟影没想到他会问自己这个,神情微诧,摇了摇头。
“怎么还不回去?”她犹豫着问道。
裴决低头看了看指间的烟,语气自然:“抽完这根就回去。”
他在她面前,似乎总是坦荡的。也许是自小的成长环境塑造了他性格里不动声色的一面。裴家家大业大,他跟在自己父亲身边,耳濡目染,做什么、说什么,言行举止里即使透露出很强的掌控欲,也会表现得波澜不惊。
钟影:“……”
看出她的欲言又止,裴决笑了下,让她宽心:“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