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樊笼(4)

作者:重山外

他只有带着子弹打仗,等仗打完了,他找了家洋人医院,躺上去,被一堆仪器围着检查,还照了挨克斯光片。

结果说那颗子弹正好停留在他的左胸壁深层,不仅挨着心脏,而且距离左侧肺部很近。短短2厘米范围,排布着人体成千上万条交错的神经和血管。没有医生敢做这个手术,取子弹的风险太大,一旦损坏到心脏或者是血管的话,后果不堪设想。

杜恒熙没有办法,只能这样离开了。

9毫米长的子弹。心脏的每一下跳动,都有明显的异物阻滞感。每时每刻,他都有生命停止的风险。连带出一系列禁忌,不能跑不能跳,不能情绪激动。好像一夕间,他就从战场上威风赫赫的将军成了躲在家里的废物。

杜恒熙找了人打听,知道开枪的是安朴山手下一个刚从军校毕业的新军官。这场仗打完那人就升了连长,很得安朴山器重。这么炙手可热的人物,却很低调,停战后就像人间蒸发一样消失了,无影无踪。

杜恒熙自认跟这个人是有仇的,不仅是生死的仇,而是他让自己过得不像个人了。

胸腔里卡着枚子弹,身体还落下了隐疾。

也不知道是不是被那枚贴肉擦过的子弹吓到了,他的小兄弟自此死气沉沉,无论怎么刺激都没一点反应。

杜恒熙尚未成家,自然也没有子嗣,断子绝孙这可是不死不休的大仇。

死了也就死了,一了百了,却被搞成了这么个生不如死的德性。

杜恒熙困在家里养了半年的伤,也觉得自己这样子分外可笑,外人看来他还是呼风唤雨的少帅,只有关起门来他才知道自己有多悲惨可怜。

他是好面子的,这其中的隐晦,他绝不会给外人知道。

第2章 梦

杜恒熙走进楼,门口放着不少皮箱子,勤务兵进进出出,进了大厅却只看到白玉良穿着身笔挺的军装在清点行李。

杜恒熙下意识拉挺了衣服,恭敬地走上前,“父亲到了?”

白玉良转过头,一张脸白白净净,头发向后梳,抹了发油,黑得油光发亮,额头露出一个漂亮的美人尖,秀气得像个瓷美人。

白玉良自16岁起,跟在杜兴廷身边做了二十年的副官,杜兴廷对他宠信有加,恨不能24小时带在身边,外头传闻两人间不干不净,都说在军营时白玉良晚上都是睡在司令房间的。

借着这一层关系,白玉良虽没军职,在杜府地位却相当之高,连带着杜恒熙也得敬他三分。

见杜恒熙回来了,白玉良笑盈盈地说,“大帅没回来,半道南下去了上海,让我们先回。”

杜恒熙松了口气,好像悬着的一块石头落下。

他对杜兴廷是怕的,这种恐惧植根于年代久远的记忆,童年里突如其来的打骂,偶有几次他甚至怀疑父亲是真的想要打死他。虽然最后杜兴廷并没有动手,只是把他关进了隔绝于人的坟窰,但那跟死也没什么区别了。

杜恒熙松弛下来,绕过地上堆的行李,翘腿坐到了皮沙发上,从怀里掏出烟盒,“他去上海做什么?”

白玉良动作熟练地凑近给他点了火,“见个老朋友吧,他不许我们跟着去,自然也没说。”

杜恒熙点点头,胳膊搭在沙发扶手上,夹着烟卷的手自然垂下,手指间一点火星,将那双骨感分明的手衬得更加白皙修长,简直莹莹如玉。

白玉良盯着那双手看了会儿,不由与杜兴廷宽厚粗糙的大手作对比。

杜兴廷的手提枪抗炮,是能徒手摔倒一头熊的存在,布满了深刻的纹路和厚实的硬茧。

反观杜恒熙,一双手却这样的柔嫩纤细,近十年的军旅生涯也没有改变从娘胎里带出来的细皮嫩肉,简直像水磨的豆腐一样禁不起磕碰。

怪不得外头都传闻杜家这个儿子是太太跟司机珠胎暗结的孽种,并不是姓杜的。

白玉良也像府里八卦的仆人一样,怀疑过杜恒熙的身世。

最不得宠的五姨太,怀胎11月,使得雄狮一样的杜兴廷突然多了个不足五斤的皱皮老鼠儿子,刚出生就病得死去活来,活像是催生出来的早产儿。

侥幸活下来了也如此瘦小孱弱,麻杆一样的身板顶着颗大脑袋,一吹风就咳嗽,一淋雨就发烧,终日娇气地窝在奶娘身边,乌黑的一双大眼跟那位年轻的司机一模一样。

那位五姨太被杜兴廷找了个借口赶走了,却不知道拿这个唯一的儿子怎么办,只能满腹狐疑地养在公馆。

如此瘦弱的病秧子,能长成而今这样宽肩长腿的高个子,实在是出人意料。

明明小时候跟杜兴廷毫不相似,可随着年龄的增长,却又活脱脱是一个年轻版的杜兴廷。说话的语气,动作的神态,连带着考入高等军校获得少校军衔,入伍从戎,靠着经年累月的操练,练出一身健壮匀称的身板,战功累累,褒誉不断,都是杜兴廷人生履历的复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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