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如参商不须别(77)

作者:叶秀

白潇辞张了张口,终究是什么也没说。

薄燐不需要同情。

“我呢?”薄燐笑了一下,“我当时在哭,——你敢信?我就看着他们把我娘打死了,还只会哭。”

“当时我就在想,我怎么没有爹?我要是有个能耐点的爹,我娘还会这么给人打死?”

“……后来我自己就明白了,师父为什么这么做。”薄燐低头剥了颗花生,“我没爹,我一无所有,我没人兜着底,我做错了事没人给我收拾烂摊子。师父往死里练我,是指望我顶天立地,我的媳妇不会落魄到去卖身,我的儿女不会颠沛流离。”

——我生在烂泥里,脚就得扎得比常人还要稳,才能笔挺地站起来:风刮不倒、雨浇不坏,身边人都能在我背后找到荫蔽。

这就是少年的薄燐,所有的希冀。

白潇辞纵身而下,落在薄燐坐着的那级横杆上,把手里剥好的花生甩进薄燐手里的小碟。

薄燐的睫羽抬了抬,嗓声几乎是嘶哑的:

“……当时我跟百灵说,我多希望师父就是我亲爹。”

“辞儿,我真的是把师父,当亲爹供着的。我梦里都在练刀,就盼着能早点赶上师父,早点超过他,早点……”

薄燐说不下去了,发狠地嚼碎了嘴里的花生,“喀”地一声。

“……但是辞儿,师父趁我下山,逼着百灵嫁人。百灵不肯,师父挑了她的脚筋;百灵不肯拜天地,师父就看着她被夫家人按着,一头撞在地上,额角都被磕破了,红盖头遮不住的血……”薄燐掐了掐眉心,继续道,“……我一开始不敢信,这我怎么敢信?我刚回来的时候觉得都他娘的放屁,师父对百灵跟亲闺女一样,他……”

“他怎么舍得?……他怎么舍得看百灵被打断双手双脚,像狗一样拖着进洞房?那些人怎么敢?!怎么敢?!!如果‘天欲雪’皱一下眉头,那些人怎么敢这么对她——?!!”

“辞儿,那不是逼婚,那叫光明正大的强/暴,那是所有人默许的、拍手叫好的、觉得天经地义的强/暴。”

白潇辞闭了闭眼。

……后来的事情,他也隐约知道的。明百灵不堪受/辱,自燃炁府,冲破了薄远州锁住她的经脉,发疯的新娘一夜之间屠了夫家满门——

被闻讯赶来的薄远州一刀斩杀。

薄燐三天三夜不眠不休,连夜赶去雪老城山脚,撞见的就是明百灵的尸体,被自家师父佩刀钉在了墙壁上。

“……辞儿。我这一生后悔的事儿一箩筐,但不后悔我向师父拔刀,我从不后悔。”

薄燐垂下眼睛去,似乎又回到了那一天。风雪哭、雪山颓、冰河裂、大地陷,残雪垂枝一刀贯越了师父的身体,背后的山岭被轰开了一口巨大的窟窿,漫目都是鲜血一样暴降的红梅。

像是天在哭。

他拔出了佩刀,狠狠地剜向自己的右臂,杀红了眼的少年厉声喝道:

“还给你!!!”

薄燐在薄远州面前,挖去了自己右臂的手筋,废去了自己右臂的经脉,起码把自己的修为毁去了八成。

他痛;他悲;他笑。

薄远州睁着眼睛,沉默地看着这头发疯的幼狼。

薄远州嘶声道:“薄燐,你太把女人当回事,是会死的。”

薄燐咆哮着回复,他明明才是站着的,却比薄远州狼狈许多:“你放屁!!!”

薄远州接着道:“薄燐,你会被女人害死。”

薄燐红着眼睛看着师父,胸膛剧烈起伏了几轮,又归于死一样的平静。他发现师父是真的老了,虚弱、愚昧、固执,至死都固守着自己畸形的逻辑。

他想说,就为了这个?

就为了这个,你逼死了百灵?

但是薄燐不想再说了,鲜血一滴一滴地沿着他手指坠下来,一滴一滴地榨去了他所剩无几的气劲。

“——那也是我乐意。”薄燐瞪着发红的眼睛,字字都从血里剔出来,“将来哪个姑娘值得我去死,我这条命给她便是,死不死谁儿子?”

薄远州不说话了,神情空茫又悲哀。

薄燐的残雪垂枝在师父颈间比划了一下,到底没下去手。少年垂着血淋淋的右臂,踉跄着倒退了几步,又呕出一大口血来。

薄燐多想自己现在就粉身碎骨在师父面前,把自己全部、全部都还给他算了。

但是他没有死,他还站得起来,他提着残雪垂枝踉踉跄跄地离开了,留下了一个重伤不起的薄远州。

他还以为师父……是不会死的。

他也想不到“天”邀请了薄远州的仇人前来,那些小人用恶毒的手段将无力反抗的薄远州折磨至死,甚至在雪老城的各个殿堂都种下了难以根除的蛊虫,逼得薄燐后来不得不放火烧了雪老城。

薄燐还记得他放火烧了雪老城的那日,自己长跪在雪地里,哭得像条丧家之犬。

兜兜转转来,他还是那个跪在母亲尸体身边、只会哭泣的小小男孩。

.

.

薄燐抬眼看向白潇辞,眼睛里全是血丝:

“我不信师父突然沉迷命理之说,因为‘女人会害死我’这种子虚乌有的屁话逼百灵嫁人;我也不信师父的仇家是有千里眼、顺风耳,刚好挑着师父重伤、我离开山门的时候找上山来。我找了这么多年,终于找到了幕后的那只手,那只把我、把师父、把百灵当棋子编排的手。”

——“天”。

“辞儿,我此次前去塞北,完成海月的委托,就是为了跟他换取‘天’的情报。”

白潇辞动了动唇,半晌才找到自己的声音:

“怎么帮你?”

“……”薄燐有些意外他的回答,“不用帮我,做你自己的事。只是……”

薄燐闭了闭眼,喉口舌尖吐出一个名字:

“云雀。”

“……当初是我一念之差,把这小姑娘牵扯了进来。跟‘天’玩是要玩命的,她……何其无辜。”

“——辞儿,你们凌霄阁是不是有一种信物,能随时见到你?”

白潇辞愣了愣,的确有这一回事:“有,‘堂前燕’。”

薄燐站了起来,眼里是万万里的云海:“给云雀一个,给她留条能救命的后路……别说是我的意思,得说是你的心意,明白吗?”

白潇辞怔愣道:“为何?”

薄燐伸出手去,推了这轴玩意脑门一把:“他之妈,定情信物知不知道?”

“……”白潇辞直眉楞眼地看着薄燐,“你不喜欢她?”

薄燐:“……”

——好小子,要跟你师哥搞公平竞争是吧?

爷可赢在起跑线上。

“看,”薄燐指了指脖颈上的刀疤,“陆鸣萧那一刀差点抹了我喉咙,……我还真想通了挺多。”

“我这人,念着复仇,注定是要往刀山火海跟前凑的。天生的短命,指不定哪天仇家上门就暴毙了,……没必要耽误人家小姑娘。”

白潇辞看着他,就是不动。

薄燐一颗花生砸过去:“看什么看,我不击剑,找人姑娘去!”

白潇辞一纵凌风而下,几个起落便隐没在了船楼间。薄燐眯缝着眼睛确认这个二道茬子真的去找云雀了,坐在横杆上继续吃他的花生。

朗天,白云,清风。

他薄燐有刀有酒还有花生,怎么也算不上孤独。

作者有话说:

男主方面的主线,在大战开始前基本理清了。

我知道很多人挺不待见薄燐,因为这男人确实渣,他不回应云雀的感情,又狠不下心和人一刀两断从此江湖不见,心里还有个无数晋江读者PTSD的白月光——狗男人,爬。

作为云雀亲妈(?),我每次写到感情戏都咬牙切齿:放下你的身段!狗男人,我女儿天下第一!(……)

薄燐其人,确乎不是什么甜宠文的男主。他确实惯着云雀,但是在他要做的事面前,云雀始终是次要的。如今甚至还能剪下自己对云雀的好感,把她推给比自己靠谱许多的师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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