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脂功业(9)
“希靖:你那分才华流溢倾泻,令人心折,真不是我仅凭刻苦就可以及的。学问自然极好,有许多师友都已评点过,我尚有不懂之处,便不必再添足;连那几篇旅行散记,也可以当文章独刊,读来鲜明如画,文字也美丽得很!待你回来,可再详谈。浦。”
一时洛阳纸贵。此前数年沉寂,国内几乎忘了任希靖,即或记得,亦不过因为他在念书时是甚么学生领袖,但领袖人物何其多也,倒不如这回了。赶巧刊物也卖得好,不像前几年,好像搞得轰轰烈烈,其实只编辑部一方天地,外头人全不关心。有书店来要单独发行权,浦季宾作为代管的人,得了一本,收在家中。
搁在桌子上。太太瞧见,问:“是你之前忙活的那本?”
浦太太识字,但只读得了报纸,看不大懂这个,翻翻又放在那里:“我还以为是你自己写呢!原来是帮人代发表。还这么兴奋。”
院内雪被扫过,堆在树根下,树上光秃秃的。学校新盖的房子,楼上一家仅一对搞化学的洋博士,先生是浦季宾同事,太太在女校教书,没孩子。两家关系不坏,但浦太太跟楼上女主人隔一层文化的纱,总熟不透,便不爱出门,镇日给儿女织毛衣。
两个小孩并没水土不服,新鲜得很,浦太太却不习惯这干冷冬季,脸上爆了一层皮。烧了暖炉,晨起嗓子便肿得发不出声。浦季宾出门回来,把个圆形盒子递给太太:“喏。”
一小盒雪花膏。太太平日只用没味道的东西搽脸,这几天染了浓烈的化学香气。“怎么会这么香?你就喜欢这样的,以前不告诉我?还是在外头见了别人,所以有了新爱好?”
“只是没注意。觉得广告做得好,是楼上那位太太同我讲的。”
放下大衣,走到餐桌前,只有一小碟炒菜,馒头,米粥。他刚要问,浦太太说:“今天不舒服,天黑了才起床。”说时一低头,自己都觉着是因为雪花膏的事,起疑心吃了醋。
却到旧历年都没有痊愈。起先不肯去看西医:“不愿意被人拿着X光在身上照来照去,怪骇人的!”过后迫不得已去了,查出肺结核病。住院时顾不过来,又听闻这病传染,浦季宾顺势将儿女送回了老家。不好明说,只告诉太太怕家里吵闹。
“什么吵闹!这么大的事,你一点也没跟我提过,”说着又掉眼泪,“是不是你们新派人都要新派太太,觉得我不配教育你的孩子?”才出院,二人便大打了一架,结缡数载,头一回。但浦季宾不松口,亦不愿将母亲接到平京来。
老小都不愿挪动,何况世道不宁,不想这样花钱。这种冷酷,连他自己都惊心。有个晚上,浦季宾上厕所回来,拎着电筒,倚着太太的门框——病后,他们常分开睡。
因为太太体弱易惊,他又睡得太晚。正好不必再添孩子。电筒光黄澄澄的,把人影投在白墙上,拉扯得极大,如什么怪兽。万籁俱寂,只有挂钟在响。浦季宾这么站着,就想起以前读的西洋文学,时间如何如何,爱情又如何如何。
以前讲那些新鲜口号,动辄高呼“不怎样,毋宁死”,觉醒,珍惜,生命的冲动,自由恋爱。将这消磨式的日子目为无法想象、更不可能忍耐的事,可惜没有几人真去蹈海。不仅如此,反而露出深沉的怅惘,说:“简直可笑!太年轻了!”浦季宾倒从没这样笑过,但怅然仍不可免。
轻声叫道:“五妹,五妹?”太太在家里行五。
“怎么了?半夜不睡觉。”
浦太太撑着身子坐起来,一时气促,垂下头干咳。她两只手掐着胸脯,脸颊被光线晃着,明显地消瘦了,在不断地凹陷下去。肤色昏黄,不知是被电筒照的,还是人太憔悴。直到能咳出东西来,吐了一口血丝,拿毛巾擦了脸。转转眼珠,说:“你盯着我,好看么?比别人好看么?”
她确信浦季宾在外头找了别人,所以家里才能这么平静。自己检视自己时,深深地陷入那种传统故事中去,深宅里枯死的大家闺秀,不受丈夫的厚待,死后才得到公平;寒窑中王宝钏苦等,落得与公主平分一个旌表式的诰命。再者当代的花边新闻,某某学者教授把发妻丢在乡下,自己同A小姐Y女士自由恋爱。但她不向浦季宾说起:委屈中的贞顺也是这类悲剧故事的要素。因此,浦季宾亦不会有自辩的机会。但或许没有更好些,因为“没有”,“对生活缺乏兴味”,“与你相处感到乏力”这些话,又超出了她的理解范围。
浦季宾被刺了一句,装不明白,坐到床边说:“我只是想到,后天是你的生辰,要不要出去逛逛?又正巧是周末。”浦太太过了这个生辰,该二十六岁。浦季宾自己也二十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