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脂功业(10)

作者:徐十五娘

她便说:“我想做衣裳,再买鞋子。”生病前买的都宽肥了,又因为心灰意冷,一直没做。今年冬季新弄了热水汀,再不烧壁炉,屋里暖融融的,浦季宾快热出汗,但女的坐在被子里,微微地发着抖。热度一直不退,腕子纤细硬脆,像截植物。

他低声说:“那些旧衣裳,我都不想要了。”这不似她平常花钱的习惯:衣裳首饰都不在意,只有吃上肯用心。浦季宾想到些不吉的事,喉咙里忽而哽住。

两人从制衣店出来,到公园去。初冬,湖水结了薄冰。他说:“再冷一点,到腊月正月,这上头可以溜冰;要么夏天,有荷叶有水。只是这时候最不好!”

树叶子落得罄尽,干在地上,风一吹,碎屑迷眼。这风景太肃杀。但附近也只有这个公园最好,刚整修了,为了向市民提倡所谓新生活。游人黑点一样散在假山和树干间,远远地,令浦季宾并不讨厌。

他一向以为,看人、看市井,也是逛街的一种。顾及病人体力,两人走得很慢。浦太太头发数月不管,披散到了腰际,想去电烫成卷,又嫌天晚,只好约了下次。又问:“家里有没有新信来?”两个孩子都上了小学,会写字了。

浦季宾竟真动了些感情,哄她:“等你好了,把他们接回来念书。”

浦太太说:“明年春天,我还有一块衣料。现在穿太薄了,索性年后再裁——”到此不禁停住,纤纤地叹息一声。衣料还是病之前买的,不知道过时没有?去年流行半截袖子的宽松衣衫,方才街上看着又变了。或许还是蓝布褂子和毛线衣最合式,永远有用武之地,像那种白水青菜似的女学生,虽然落后于潮流,但只要长得耐看,总有人能欣赏。倒比赶时髦的好。

除了走在前头的,剩下真正是在“赶”时髦,永远追得气喘吁吁。引得浦季宾也笑:“我们男子在外头做事,也这样想。做买卖的不必说,就是教书,讲义也有潮流。没有大本事,只觉得自己永远在后头追,像拉着洋车追小汽车。”

太太问:“你怎么不买一辆小汽车坐?我见你朋友,坐小汽车来看你。”平京物价不太高,也攒了些钱。

浦季宾说:“没必要,太奢侈了。”说着心里居然一抖:太太对世事太有兴味了,令他想到死亡,回光返照,或者留恋,坠崖时抓住藤蔓,合眼前尤识得明月可怜。她也真死在这年冬天。

在十二月末。浦季宾送丧回来,别过亲友,自己在街上散步。两边饭店正热闹,然他闻了香气,只感到恶心。肠胃不好,又太累了,甚至觉不出饿,扶着道边柳树干呕,眼神沿着空当瞥出去。

触目几级台阶,门首,两只粗陋的石狮子。眼睛浑圆鼓胀,头顶鬃毛潦草只像随手的划痕,看去极熟悉。抬头,果然一块木牌匾,写着“四美楼”三个字。

是涮羊肉。以前来过不少次,太太生辰那回,从公园回家,也在这里吃的。这家出名又实惠,还是念书时被任希靖推荐的,太太也很喜欢。可惜赶上饭点,客早满了。仆役躬身道:“要不您明儿个再来?”

浦太太失落地“哎”了一声:“算了,运气不好。等出来取衣裳时再吃也成。”浦季宾眼尖,环顾四周,见角落一张桌上只有一位顾客,背影极熟悉,先自惊疑片刻。说道:“去问问,那位是不是任三先生?”

真的是任希靖。夏末回的国,那时写过一封信,地址还在云间。问起时,回答说:“我同那系主任实在不睦,便辞了职,年后到平京来做事,但还要教完这学期的课。请了两礼拜假,替学校买几本书和实验仪器——找个借口躲躲,免得当面争执罢了!他不占理,反而骂我盛气凌人。”

浦季宾说:“那你什么时候到的?”来了也不说访我,真不够朋友!本来还有这句,又怀疑他两个重修的这浅淡旧好没到这地步,咽了。

“午后才到。把行李放下就出来找吃的。我在外头,别的都无谓,只想吃涮肉和饺子。哎呀!”甚至一人吃一只铜锅。

任希靖递芝麻酱给他,他递给太太:浦太太头回跟任希靖照面:“这位是任先生,我以前提过的。”

浦太太柔声笑道:“噢,我记得。季宾从前为那印书的事,兴奋得很,还同我夸耀有这样的好朋友。”

又问:“任先生宝眷仍在云间么?”

任希靖说:“我想着要自由恋爱,又没有个恋爱的机会,因此只好‘摽有梅’啦。不像你家浦先生,有福气,家里人多,热闹。”

如今也不热闹了。浦季宾入夜时才晃悠悠走回家里,想起太太那遗容与丧礼,真有无限凄凉。红的砖房,白的墙,白的桌布,上边青色的瓷碟,里头盛着黑漆漆的蜜渍梅子,连甜酸也是凉的。仿佛这屋子和梅子一样被腌住了,黏糊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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