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脂功业(12)

作者:徐十五娘

因为消化不好,细嚼慢咽,胃口小,有时简直在完成任务。静静地拈着筷子,灰白色绒线衣的袖口挽上去少许,露出一对骨相分明的手腕。浦季宾最怕人当面说这个。总会有些惭愧,感到自己太不健美,被新潮流甩下了,低人一等。平常不爱跟人谈病,也为同一个缘故。比谈爱还要难启齿,没想到会在任希靖面前出这一回洋相。

“哎,你还这么年轻,身体就这样,以后老了,可怎么办哪!我们这才几年不见。以前只觉得你纤弱,倒没这么厉害。”

这话换别人同他讲,浦季宾或许立刻翻脸。因为由任希靖说出来,滋味为之一变,只剩下羞,怒没有了,脸上也发热,心脏像吸过水的棉花。面吃得见了底。他搁下碗,垂着头,慢悠悠地答道:“以后的事,不妨以后再说。”

又自嘲道:“希靖看我,像看个姑娘。”

任希靖说:“这个倒真的没有。”

浦季宾含混地笑了一声。任希靖起身收拾碗碟,拿到厨房去洗了,他把桌子折起来放到墙角,自回屋去。也没别的可消遣,只好读书。过一会儿,任希靖回来了,嚷嚷无聊,想找人打牌。可惜浦季宾不会,局面是一缺三。

任说:“是真不会,还是假不会?”说着,去借了一副麻将牌回来。约了一家朋友,夫妻两人,又带了个侄女,才二十出头。怎会有一家三个人都来打牌的?平常也没见过这姑娘。待来了,见人家似乎精心装扮过,任浦二人这才若有所悟。因为这回没赌什么输赢,任希靖上了桌,便叫浦季宾坐到他身边,说:“我教你。”

让浦季宾上手摸牌发牌,他只在旁边点着,做一个指挥的人。局散了,任希靖坐在桌边,把几张牌码起来又反复推倒。浦季宾在好好地把骨牌往盒子里码,也被他伸手夺了。浦季宾却没松手。

隔着一块牌握住他:“你说,刚那位方小姐看中了谁?”连这碰着手的姿势,也是同方小姐学的。任希靖道:“你家里还有两个拖油瓶,那还是我更好些。况且我还比你年轻。”

浦季宾说:“噢,原来如此。”

“这话有酸意,没想到你会为了方小姐,吃我的醋。只是你这么快就要续弦,只怕让人看了不好。”

骨牌啪地掉在桌上,截住了这句话。浦季宾说:“谁这么快就要续弦?我怎么会做这样的事。那晚直到熄灯上床,两人都没怎么说话。

任希靖瞧出浦那一腔心事的样子,自己倒从容不迫了。读书那时,浦季宾令他受的那种含情不发、千回百转的罪,可真是不少,因此他想起来总有些愤愤不平。如今,好些心情都淡了,说话做事反而游刃有余起来。淡了,却并没放下,正好处在最完美的那一阶段,足够作成一段好事,又不至于激烈太过。

铺开被子,他说:“是我狂妄了,多有冒犯。季宾一向最重家庭观念,我不应当这么说话的。”

浦季宾说:“倒显得我很小气。”便笑了一声。窗外黑夜茫茫,屋内灯影摇荡,他扭头看任希靖一眼,忽地生出无限的怅然之意。他这一病渐要好了,节庆也要过去了,往后还有家事,要回乡下去看母亲,再想一想自己两个孩子要不要接回……那么,任希靖也就该走了。

想拖得晚一些,又不太敢:南边已经打起仗了。从没有想过是从南边先打的,真是奇哉怪也。后来想明白,因为这边是京城,或许不能轻易放弃的。那张报纸就在桌上,任希靖方才看过,两人说不出什么话,只是相顾长叹而已。

浦季宾到底先开口:“希靖,我明天得买票回家去了。不然,万一太晚,来不及,再出了什么事。”

任希靖说:“嗯。”

接着又没人说话了。浦季宾心里简直着急,因这是临别的一晚上,总觉多一分钟沉默都像浪费,可要说些什么出来,又不知道说什么,说不出口。心底有一片骀荡春风刮过去,又散了,留下一片狼藉。

任希靖慢悠悠感慨道:“我明天回家去睡。只是还得收拾屋子,好生麻烦。说来,咱们两个原本是同乡,竟没有一起回去过。”

浦季宾说:“等以后,有机会的。”有一瞬,差点以为他明天就要一起还乡,不禁失笑。跟着问:“你这次住哪里?”

任希靖说:“在学校里。我也懒怠认真收拾,因为或许根本住不久。”忽而压低了声音,对他道:“其实,都不知能不能撑到下个学期。听人说,我们学校在嘉陵买过一块地了……真假倒不一定。”

浦季宾说:“那你可远了。”

“什么远了?”

只听浦说道:“我原以为我不在这里了,你可以称心如意和那位方小姐结成佳偶,但你住处远,恐怕来往上就不那么方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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