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脂功业(13)
任希靖闻言,一笑道:“那不如我就借住在你这里。等你回来了,再走。”
浦季宾猛然翻了个身,转过脸来与他相对。说道:“你竟要借我的地方跟人谈恋爱!”这句话说得太急,说完便后悔了。两人在昏暗中静悄悄对视,只能看清眉眼轮廓,俱是不发一语。
良久,任希靖说:“甚么方小姐、圆小姐,不管她是不是为着相亲,我却只是为了打麻将的。”
浦季宾躺下,哼了一声:“你找圆小姐,那又与我何干。”
任希靖说:“因为你不肯借我地方呀。”
浦季宾道:“借什么地方?”
任希靖说:“今天暖气没有弄好,这样冷,我被子薄,你也不借我被子。”
浦季宾两手抓着被子,没发出声。任希靖的话就像那潘金莲的晾衣杆,砸都已经砸到了脚边,只看他要不要捡起来,可是他两手裹在袖里,竟真的有些发抖。这就是爱情么?他以前只在书里念过的。隔太久不答话,又怕任希靖睡着了,把这机会失去了。便轻轻叫道:“希靖……你睡了没有?”
这一声叫得很柔,令任希靖想起多年前,刚恋上他那时。浦季宾至少表面上,是个绵软的人。形状不分明,像团雾气。于是笑了:“以前在学校的时候,我还想着,哪次寒暑假,我们可以一起坐车回老家的。谁知道你跑得快,我才问了你,就把你吓跑了,吓得回家结了婚。”
浦季宾道:“我没有。我不是被你吓得结了婚。只是普通的结婚,我母亲叫我回家,我不知道,原来竟是去结婚。”这虽然是事实,在此时说出来,便有了别的意味,近似于辩解。辩解他当时并非无意似的。
任希靖说:“噢。”记起那时候浦季宾说,要让他回去想想,一晃世殊时异,竟过了这么多年。他从床上坐起来,向浦那头凑近些,低声道:“你答得太慢了,季宾。一道题,都六七年啦,你这样慢,会不及格的。”
反手拧开了床头的台灯。淡黄的灯光照着两人,又一阵静悄悄的。浦季宾头发上沾了一粒枕芯里的荞麦皮,任希靖凑过去,要将它摘掉。两人离得很近,冷不防,浦季宾竟直接将头埋在了他怀里。像呜咽似的,低声问他:“你怎么来得这么晚呀……”
任希靖说:“那要怪你单身得太晚。怪老天爷,不能怪我。”是真话,但也凉薄,意思是只有浦太太死了他们才方便,谁让至今才有这个机会。浦季宾被这话冰得抖了一抖,觉着自己也同时掉进了什么漆黑的洞窟里,也万劫不复、不可挽回了。如果他嫌任希靖凉薄,那么自己不也正是帮凶么?身子却不禁往“帮凶”怀里贴了贴。
任希靖推了推他:“时间不早了,我去洗澡……你明天要买票出门的话,先去收拾东西。”话说出来自己都吃惊,太像欲擒故纵。这不正应当是如胶似漆的时候吗?但绝不是欲擒故纵,只是他真想这样说。任希靖双手虚拢着浦季宾,两人同床寝处了这么些天,终于进到一条被子里。怀中被温热的物体填满了,是柔软的,也填塞了他的心胸。这一瞬间因安逸而显得极漫长、极安全,安全到他丝毫不觉得时间的急迫,反而不紧不慢站起身来,取了毛巾,说:“我去洗澡,你收拾箱子,等我出来,你再去,然后我们……”
“然后我们睡觉。”任希靖顿了顿,宣布。这“睡觉”当然有深一层意味了,所以他宣布毕,瞥了浦季宾一眼。浦季宾正起身打开衣柜。他回来时,地上箱子已经填满了一半。忍不住蹲下身扒拉一番,头发上水珠滴进棉衣里,渗进去不见了。他说:“家里没有这边冷,可以不用这么厚罢?”
又说:“噢,你还有这么雪白的一套西服。我以为你喜欢墨色的——但白色也衬你。你在这边都不穿!整天披着一件褂子!我想你穿这穿那的样子,想过好多次呢。”把浦季宾说得羞起来,合上箱盖,就去洗澡。
变作湿淋淋、热腾腾的一个人。浦季宾身体纤细,体育只是将将及格毕业那程度,任希靖两手掐着他腰,真想起有一回煮面时失了笊篱,就洗了手去捞浸过冷水的宽面条,带着余温,滑溜溜的。
第2章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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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在这种时候,报上仍照旧连载小说。浦季宾垂着头,把桌子上那张新闻纸捏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着,低下声,慢慢地念那上头的字:“当中秋节前后,大太阳熏蒸了一个季节,由两三场雷雨,变成了连绵的阴雨,一天跟着一天,只管向下沉落……”念完了,干笑一声,又陷入沉默里去。外头刚好下着冬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