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脂功业(11)

作者:徐十五娘

想要给人写信,讲几句悼亡的话,惯例该讲这些年的恩爱,又觉透着乏味的虚假,不肯再写下去。

他以前最不爱读悼亡诗。新声终究会替了旧琴,虽然知其为世事之常,也未必损害作诗的真,仍感到一丝冷意。未必是男女之情上的冷意,是一切活人面对一切死人时的冷意,兜头浇下来,和先前的凄凉混成眼泪,直落进领子里。他只任其流,自己一动也不动。

沐浴时,镜里森森地映出一张疲乏面目。黑白分明的眼珠里勾了血丝,淡淡眉毛,皮肤雪样惨白。他长得本来不错。只是轮廓清弱,透着一股秀才气,身上太贫瘠,没有一点多余的肉。许是因为消化不良。

十二月事情正多,期末考,改卷子登成绩,挨到放了寒假,头天便躺倒在床上。爬起来时,就随便煮点什么吃。胃痛得握不稳菜刀,索性用手随便撕碎白菜叶子,丢进锅里和鸡蛋一起煮。也没有煮好,本要把蛋囫囵荷包,不小心全碎了。

任希靖偏这时来访他。见状不禁取笑:“你煮的什么呀?做梦也做不出来。”

“是……珍珠白玉金叶汤。”

“噢,原来如此。既是‘珍珠白玉金叶汤’,那么老佛爷再西征,应当聘你到御膳厨房,保准一日三升官,回銮已是大总管。浦先生,你生不逢时,这是命运的不公哪!”

浦季宾笑出了声。这晚,任希靖借了他的桌子读书,浦季宾合眼躺着,听了许久,说:“希靖,你别看了。你看得我喘不上气。”翻书细微有声,他次次要屏息等着。

不免说些节哀顺变伉俪情深的套话。浦季宾苦笑:“也没什么伉俪情深。她临死还在问我,究竟同哪个做了奸夫淫妇,几乎疯了。这我怎么答得上来?都是子虚乌有的事。”

带了哭腔,沙沙的,尾音像呻吟:“你瞧,都是指甲掐出来的血印子。”任希靖伸出手,见浦季宾没躲,便摸下去,触到粗糙的痂,微觉悚然。灯没灭,他松开手,两眼直勾勾朝着天花板,只怕撞见掉眼泪。不禁说:“既然没什么,你何必这样……”

至此又顿住。虽然言之有理,未免不近人情,不像话。浦季宾低声道:“我只是难受。没有为什么。希靖,我真羡慕你——总能够举重若轻。”身心俱疲,又对家庭生活产生一种极大的幻灭。这时,倒羡慕任希靖不必经历这幻灭。

任希靖不置可否。他回中央大学去做事,又参与筹备一研究院,并不与浦季宾一处。浦季宾知他心底耿耿,不爱与黎兆熊共事:“希靖看着大大咧咧的,没想到恩怨都记得这么分明,还不肯放下。”

任希靖说:“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是把旧事记得很清,哪怕是没有用的,也忘不掉。”

屋里静悄悄的,又极暖,这语声很轻,很怅惘。那些字都凝成了实体,羽毛似的落在被子上。浦季宾听了,居然浑身一颤,好像有一阵热度猛地褪下去,胸口冰凉冰凉,冒出冷汗。他失声道:“你说什么?”

几乎立刻认为任希靖意有所指。说完却又清醒了,魂魄重新归位,补救式地吸一口冷气。任希靖问:“怎么了?”

浦季宾道:“没事,只是有些不舒服。全身都疼,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你刚说话声音太低,我都听不清了。”

“我说,我这个人,总是记住些没有用的事,糊里糊涂的。”

浦季宾松一口气,侧身躺着。胃仍隐隐在疼,不方便动弹。两人盖一床被子,刚才懒得拿,这时后悔了。任希靖离他太近,嘴里作势念的却是两句戏词:“既然保你坐江山,何不带兵反长安——”

“连这我也记得。我从来不听旧戏的。”是两句《银空山》。警察局,戏园子,代战公主,柳见月,哗啦啦全向心头涌。这意思昭然若揭了。

浦季宾偏问他:“柳见月真是被军政府暗杀的么?”

是在逼他说话。他便说:“我那时候,自然不是为了认识柳见月才去的戏园子,是因为你去,才好奇要去。季宾,你怎么明知故问呢?”这样的话,以前绝不会直说,现在却几乎不费思量,确乎老了。

但这仅是对任希靖而言。浦季宾背身,听着这些话,反倒比从前觉着奇异。怪就怪他成长得太慢罢,这时才后悔错过了一些故事,真是太晚了!或者也是这些年的生活太平淡、太无聊了。

接着几天,任希靖都在这里住,顺带给他做饭。在桌上,说道:“我刚刚还在想,看你吃饭,就很有意思。”

浦季宾正吃一碗面条,用筷子卷着,闻言先一愣,又低下头。

“这有什么好看的?”

“和旁人比,格外不慌张。这个姿势,也有那么一点……优美的意思。” 任希靖微笑了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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