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中月(282)
“是他能做出来的事情,”梅洲君平静道,“不惜代价,不计生死,他这一生,恐怕也都系于这一枪了。”
王文声颔首道:“我当时亦是这么想的,陆家的疯魔,以此作埋骨地,也算是如愿以偿。只可惜车厢颠簸,那一枪仅中常氏肩侧。更令我诧异的是,枪响之时,他应知失手,所看的却是窗外。”
——血雨滂沱,火舌席卷,车厢轰然侧翻,这一枪是功败垂成,这一眼是交睫于生死,却并非留给血仇的。
站台侧旁,枪弹留下的硝烟气渐渐消散,一树晚开的白梅亦被摧折殆尽,飘零于风中。
花瓣扑在车窗上,一明复一灭。
“我决意从车站里救人,也正是因为这个——”王文声道,“自古以来,爱恨两端,彼此冲抵,他心中冷铁卷刃,此生都复不成仇了。”
救人亦不容易,车厢在爆炸中极度扭曲,连力行社的人都一时奈何不得,仅能拖出压在车厢边的一具焦尸,面目全非,浑身筋断骨折,实在可怖。
好在常云超肩上负伤,这一战身边护卫折损大半,不敢在人前久待,由陈静堂一行亲自护送离去。他这才得以设法转圜,等拖到天黑时,再向车厢中搜寻,终在数具焦尸底下将人寻见了。
陆雪衾所受的不单是烧伤,车厢在爆炸中震荡侧翻,所受冲击可想而知。等被送到僻静处时,他眼耳口鼻皆在流血,也不知在这一片蒙昏的血色中望见了什么,咳嗽声中,又掺有数句低低的呓语。
王文声在等他旧部时,踱步数周,隐约听得他在叫谁的名字,正要凑近去,这命悬一线的病患竟然浑身一震,挣扎着要翻身起来。
王文声呵斥一声,他胸口剧烈的起伏这才平复下来,面色亦归于平静,仿佛一刹那从梦中惊醒。
“文声公。”
“听得见?”
陆雪衾道:“尚能听见一点。”
“眼睛呢?”
“看不见,”陆雪衾道,闭目感觉了一下,“并未伤及眼珠,只是眼角挣裂,血流障目了。”
他在伤重之中,仍能保持这种清明,就连王文声亦有些佩服了,哪怕这不过是剧痛中的回光返照。
“文声公会救我,实在出乎我的意料。”
“救你?你大半条命都吊在鬼门关里,不知能不能见着明日,如何算救?你背上的烧伤,医生处理了一番,说仅能做削痂植皮手术。这样的手术我也只听过数例,效果皆不尽如人意,或在取皮时流血过量而死,或在术中感染而死,若留在蓉城东躲西藏,怕是连个做手术的地方都没有。”
陆雪衾道:“城中已经戒严,力行社应当正在四处扫荡,进出不易。”
“好在你已身死。”
“身死?”陆雪衾面上浮出冷笑,“我若杀常氏,必要戮尸见血,他又如何会信我身死?今夜必将全城搜捕。”
“陆二已由人送出城了,梅宅亦人去楼空。”王文声一举揭破道。
陆雪衾脊背一震,横竖无处遁形,终于松弛下来。
“我不知你何时同梅氏的少爷有了过命的交情,但知己难寻,这一线生机,是由你自己挣出来的,”王文声道,“在赤雉赶到之前,我且问你一句,我在晋北缺一棵参天木,你可愿抛下私仇,从今再不回蓉城?”
“文声公岂不是明知故问?”
“答得这样快,你莫不是问心有愧?”
陆雪衾半晌无话,王文声便负着双手,在深宵雨声中踱了数步,忽而回首道:“若你所报的是私仇,常氏是杀不死的。你所见的常云超是一个小人,围绕着许多豺狼似的卫士,需为之流无数血,穷尽智计,搏杀至死,是不是?”
“不错。”
“我所见的常云超,却是一棵独木,你光斫其枝干,是杀不死的。这样的小人,它的根系原在地下,平生所求,无非是为名为利而汲取,远比肉体凡胎更好杀——它盘根错节处,多的是不平的黄土,聚沙成塔,大树将倾。”
“文声公的意思,是常氏树敌颇众?”陆雪衾道,“二十年了,大树倒倾,常氏全支覆灭,需几个二十年?”
“你要杀他的名,杀当年他杀你父母时所贪的势,杀尽二十年来所不应有的优荣,才算了结此仇。”
陆雪衾瞳孔中的血障猛然一颤,沉声道:“杀……二十年前的那个他?”
“这便是我为什么要送你去晋北。近年来,常氏猜疑更重,动辄牵连,力行社爪牙四处搜捕戒严,其中不乏见不得光的屠戮。我想方设法,也仅能将这些人借着联大之名,送往晋北去,但却始终是一捧散沙,若说统摄三教九流,为之提供荫蔽,还得看你的本事。什么时候,你在晋北随意抓一把沙,都能攥出血了,常氏的报应自然也就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