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种(26)
譬如此时此刻,他身着便服跟门仆说要“出去走走“,没走多远就发现身后多出个尾巴。
祝南疆知道自己的行踪瞒不过瞎子的独眼,因此决定实话实说:“上个月在宝兴路遇到的那个温先生是我的旧识,我现在要过去找他,你不必跟着我。“
“是,三爷。”
“有人问起来就说我散步去了,别说我在宝兴路,明白不?“
“明白。“
好狗就是好狗,不会说“不“,不问原因,凡事听从吩咐,仿佛一样没有脑子的工具。
因为是“工具“,很多事情用不着向他解释清楚。
有时候祝南疆觉得瞎子就是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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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长岭奇怪祝南疆为何总是在夜里找上门来。
他忙碌一天到家清闲,倒不介意有人在身边跟他说说话,但对方一来一去总是这么偷偷摸摸的,让他有种在跟人偷情的错觉。
对此祝南疆解释道:“我这会儿应该在新租借巡逻的,我是偷偷跑过来找你!”
“那你就该好好巡逻,不该上我这儿来。”
“巡逻没意思!”
温长岭实在好奇祝南疆说的“替巡捕房跑腿“是什么意思,据他所知法租界当局嘴上说着中立,背地里帮军政府打击革命党人,巡捕房不把租界内的中国人当人看,横行霸道没有法律可言。
“你帮巡捕房干什么活?“
“杂活……毕竟是有中国人住的地方,全靠法国人可不行。”
其实前阵子总监让他留意租界北端靠近闸北一带的工会活动,说是近日有传言称工人在策划罢工。
在搜查名单上他看到两个熟悉的名字和地址,不知道和温长岭有无关联,特地避开此处只抓了几个在附近中学校里开会的学生。
“叫谈判都叫了好几年了,该罢工还是罢工……上面不肯好好谈,整天就知道叫我们抓人!抓人!“祝南疆一想到这事就头疼,“哥哥最好是跟他们划清界限,哪天要是真被逮起来就不好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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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长岭不能总是跟祝南疆唠嗑,即便是在家中他也时有工作要忙,偶尔也想静下心来看看书。
祝南疆说是不打扰他看书,却在书房里走来走去,一会儿拨弄两下墙上的挂钟书画,一会儿又来问他要毛巾去冲凉,总之时刻能折腾出些动静来。
温长岭嫌他吵闹,但又觉得这吵闹“怪有意思“的。
他一个人生活久了,现在觉得有人闹腾总比冷冷清清的好,况且这会在闹腾的不是别人,是南疆。
南疆和七年前不大一样了,虽然言语上还透着股孩子气,但性子明显活泼了不少。话变多了,笑得勤了,就连嗓门也比从前大了。
变化更大的则是他的脸和身材。
七年,足以让十多岁的小孩在外貌上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祝南疆从稚嫩孩童长成了一名利索挺拔的美青年,拥有一切成年人的特征和姿态,可纵然如此他依旧喜欢围着温长岭哥哥长哥哥短。
有时候温长岭甚至觉得祝南疆长成了一个女孩儿。不是外貌上的原因,而是因为他常常话说到一半突然扭捏起来,又总是睁大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看。
——他那眼睛本来就生得大,睫毛又密,乍一看像是在扮可爱似的。
当然,的确也是蛮可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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冲完凉的祝南疆穿着裤衩和背心坐在桌子上啃一只大鸭梨,雪白的肩和胳膊露在外面,被电灯光镀成淡淡的金色。
“你在看什么书?”他边啃梨边往温长岭手里瞄。
“雪莱诗集。”
“外文诗?”
“翻译版本。”
“哦,讲谁的?”
“诗哪有讲谁的?”温长岭抬起头来,见对方顶着头湿漉漉的乱发朝自己笑,嘴角边上沾满了梨汁,想只贪吃的花猫。
“我不懂嘛,我又没学过这个!”祝南疆面不改色地自我辩解,一边用拿着梨的手去翻诗集的封皮。
“哎,别碰!“温长岭眼疾手快地挡住他的手,两滴梨汁滴在木头桌面上。
“把手擦干净去!”
祝南疆听话地跑出书房又跑回来,顺便把梨扔到厨房里。
“哥哥,你有什么好看的书给我看看?”
“你要看什么?”
“不知道。”
“自己去书架子上找找吧。”
祝南疆一本正经地在五层书架上翻找了一圈:“哥哥,你这些书我都看不懂啊!”
“有小说书。“
“哪个是小说书?“
“看不懂就别看了,你进屋睡会吧!“
温长岭被他烦得不行,十多分钟连一首诗都没读完,颇想马上找个地方把他关起来。
祝南疆嘟哝一声,还真就把书插回书架,转身出了书房。
周遭瞬间安静下来。温长岭气定神闲地看完了小半本诗集,起身活动了下腿脚,突然又觉得房间里空荡荡的不甚习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