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友+番外(31)

作者:叶鼎洛

他的身体矮小,那两桶水就越发显得大,一根扁担也越发显得长,而且两头的那桶与扁担间之一条绳又太长,于是他上楼时,即使凭平生之力踮起脚跟走,前面那只水桶总要和楼梯碰几碰那水也就泼出来了,而肩头上的一块肉也始而痛,继而麻,而那楼梯是有二十几级,每上一级两桶水的重量就加了几斤,爬到最上一级,宾泽霖已经喘不出气,不得不想放下来歇息一会了。

“呀!看不出宾泽霖有这样大的力气,挑这么一担水上楼来!”

赵先生拎着浴布在房门口等他,这样吃惊地说。

这一声赞美使宾泽霖不好意思把肩头上的一担水放下来了。精神突然间振作起来,突然来了几分力气,肩头上的痛苦也仿佛是没有了,一直挑到浴室里去。

“,你老人家洗澡吧。”

他把水倒到盆里去了,恭恭敬敬来到赵先生面前,想接赵先生手里的浴布,但是他的后脑壳里有些在发痒,两条腿也有些在发浮,他就知道已经受了些伤。

挑水的事情颇使宾泽霖伤心,但也有一件事令他感激:因为楼底下的学生一个一个在那里预备回去了。他们回去时的铺盖是要宾泽霖打的,打好了铺盖他们总给他一些钱。这个钱他并没有想到有,他接钱的时候心里很不安,想起“闹开水”,“不答应他们”一类的已往之事,更觉得对于学生有些抱愧了。

“你老要去叫车子吧?”

他含笑地说,他想多替他们做一件事才放心。

叫他打铺盖的学生非止一个,宾泽霖接到的钱也非止一两回。他接到了钱,就走到隔弄里,打开小竹箱,把钱藏在棉裤底下。学生给他的钱是铜板,铜板逐渐积得长起来,他默默地看了一会,就把棉裤压压好,轻轻的盖好竹箱。于是又把胡琴拿下来,挑水的事情倒也暂时忘怀了。

忽然他又想起了一件事。

到晚上,他拿一个洋瓶去买了半瓶五茄皮,加上两个咸鸭蛋,走到易先生的房里来。

“你老人家喝酒吧?易先生!”

他的右手擎着酒,左手捧着蛋,立在地板中央说。

“哪里来的酒?”易先生回过头来问。

“,我买的,我请你老人家吃。”他把酒和蛋送到台上去。

“嗳!你哪里有钱,为什么请我吃起酒来?”易先生笑着和他客气。 “……”他一时想不出话来回答易先生,他的面孔有些发红,然而他的心里欢喜得在发跳。

“你自己也来喝一杯。”易先生笑着说。

“我是不会喝酒的,你老人家!”他有些局促起来了,恨自己不会吃酒。

“你家里住在长沙哪一乡?”易先生吃着酒,和宾泽霖攀谈。

“我们不是长沙乡里,是湘潭乡里。你老人家到我们乡里去过夏吧?乡里比城里凉快……”他想尽情地把他乡里的景致说给易先生听,但是易先生又在发问:

“你们家里的房子很好吧?”

“乡里的房子是不及城里的,哪里有这里学堂里的房子好。”他一边说,一边他的手举了起来朝四周划:“这种房子就是在长沙城里也找不出第二处来,乡里哪有这种大房子!”

“宾泽霖!”

忽然隔壁房里的邱先生在那里喊。他不能和易先生攀谈了,很有点恨邱先生,但是他已经答应了出来。

宾泽霖对易先生说学堂里的房子是最好的房子,然而他住的那条隔弄近来变得反而不及乡里的房子了。一来窗眼太小不能通风,二来因潮湿而发出霉气,三来蚊子多起来,一顶破了许多眼的青夏布帐子已经失其效力,不适于晚上的睡眠了。宾泽霖不得不再作经营,晚上,到厨房里去掇两条凳到天井里去,上面搁上一扇门,就把草席铺在上面睡觉。睡在板门上,望见天上的星光也像乡里天上的星光一样闪烁而明亮,虽则旁边少了几棵树,但到过了十二点钟的时候,露水就把空气浸得凉凉的,所以宾泽霖睡得很舒服,有几回竟没有听见天明时的麦粉厂里的放汽声。

然而有一回醒来的时候就有些不同了,他的鼻孔里有些发热,爬起来掮那扇板门,掇那两条凳子时,身体也软了起来。渐渐地,头里也重了起来,背皮上的筋是在那里往上面抽,皮肤里火也似的在那里烧,骨头里却冰也似的冷。他知道有了病了。能够挑一大担水上楼的人居然也有了病,他不敢声张,悄悄地到竹箱里去摸出铜板来,去买些黄糖和老姜来煨汤吃。

可是黄糖,老姜不见效,楼上的“冰淇淋!”“冰淇淋!”的声音仍然在那里喊,挑一担水上楼的事情还是不能不去做。于是宾泽霖很可怜,终日大粒的虚汗从额头上滴下来,身体如将化的饧糖一般的软下去。熬到夜静更深时,天井里是不敢去睡觉了,只好把席子搬到楼上图书馆里去。图书馆里的电灯不敢开,蚊子并不比隔弄里面少,他又只得去买蚊烟了。一个双铜板一圈的蚊烟只能点半晚,而每半晚又要点两圈,一晚点四圈蚊烟,四圈蚊烟就是四个双铜板,病是急切不能好起来,竹箱里的铜板却逐渐逐渐的短下去。他睡在阴森森的图书馆里面,呆望着那在蚊烟头上烧着的一点红光,一声声的咳嗽,翻来覆去睡不着觉。于是那几亩山地,一方菜园等等又在他头脑里转起来,他深深地自恨,戚戚地忧愁,恐怕自己碰到了破财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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