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友+番外(120)

作者:叶鼎洛

“因为是太忙,吃人的饭是绝对不自由的。”君达委靡地说。

“可不是,我常说教员是个苦差使,然而灵珊偏要进学堂,有什么好处呢?近来新兴的!”她说。

所可以交换意见的便是这种话了。但是老半天,君达忽然用手擦一擦额角,打起一个呵欠来道:

“我瘦了!你看我瘦成了个什么样子?”

“年轻的人瘦一点好,到三十几岁发胖才是正当呢,早发胖反而不好。”那寡妇偏生这样说,于是暗暗端详他的面容,看这女婿的面相上靠一部的福泽,将来便会发达起来。

她又用一种不明白近来新社会的现象的态度重重叠叠问起灵珊来。

“她太会用钱了!我连连劝她也没有用!”君达说。

“正是的,从小就这样,我也管不了她,什么事情做不到她的主的!哪里像个女子呢,简直是男子!”她说。

“男女倒是一样,不过性情实在改不过来的。”君达说。

“真是:江山好改,本性难移!”她说。

她又提起他们将来结婚的问题了:“我看很可以省俭点,现在比不得从前。”

这问题君达很难回答她,只好重新用手擦一擦额角,再打一个呵欠。

他直坐到十一点钟才回学校,大会堂的灯火犹还灿烂着,他就再躲到房里,他的这一个双十节就这样过了。

不过那妻子并不知道这丈夫近来沉闷到如此,她们校里一般也有双十节的,隔了十天,就来了第二十八封信。校役将这封信送进来的时候,看见君达先生正在自己缝补一件绒衬衣,一绺丝线搭在肩胛上竟像一个裁缝。

现在最足以淆乱君达的心神的莫过于提起银钱,而灵珊的信却十封有八封提起银钱的,所以他很有点畏惧接到她的信了,他接着这信,手指竟有点跳动。幸而这封信的上半页不过述说一些热闹,不过后半页却因为感到生活的痛苦,有些不满意的句子了。她说的是:如果他还和从前一样爱她,便不必故意使她的生活过于痛苦,她的生活果真是痛苦的,在她的许多同学中没有再比她寒酸相的,撙节固然是极好的事情,但过分的撙节便和过分的奢华一样是不对的,而并且,假使要定心求学,有许多地方实在不能撙节,而撙节便痛苦,而痛苦却终究是痛苦的。

所以她会这样写起来,实在是君达自己的过错,因为君达始终不肯给他妻子表现出这种与他从前的夸大话发生矛盾的情形,虽则一向生活困顿,在每次的信中并没有提起一笔过,他是始终要做一个有作有为的男子的,他所屡次告诉她的要撙节,并没有说因为是没有钱,总隐隐然仿佛说是故意如此,故意想给她以一番生活上的锻炼,他的没有钱寄给她,也总仿佛说是并不是真没有钱寄给她,实在有一种另外的道理的。

他开始恨起一切来了,第一,他恨灵珊一定要进学校,第二,他恨人们一定要有妻子,第三,他恨经济压迫的无理,第四,他恨各学校收费太多,第五,他就恨到了自己,他恨自己的无运气与无能力,他不是一个男子吗?他竟不能够负担一个妻子的求学费吗?在这世界上,能够负担别人的求学费的不是大有人在吗?而且有些人还不止负担一个哩!

他又恨起女子的倚赖性来了,女子何以要倚赖男子,男子何以一定要负担女子?反过来说,男子不能倚赖女子吗?女子实在是把不负责任来害男子的!女子的求学要倚赖男子,其余的一切也一定要倚赖男子!做学生的时代要男子供给她,做母亲的时代一定更要男子供给她!一直供给下去,供给至于无穷,男子岂不是一个傻瓜!岂不是一件女子的牺牲品!

他又反对女子的进学校了,他以为女子是无须乎进学校的,女子是不成大器的,不能任重致远的,女子的所学实非所用,亦无所用其学,所以女子可以不必求学,而求则是多事,也是无聊的消耗,也可以算是过分的奢侈,和穿过分奢侈的衣服一样!不过事实已经如此,凭他怎样的怨恨,怎样的有理由,那封信的最后还有一点要求他的事情,那就是冬季快到了,请他替她预备一条围巾,和一顶帽子!

围巾吗?帽子吗?然而他敢于不给她预备吗?他敢于说没有钱给她预备吗?这区区者尚且办不起来不就是没有能力吗?没有这一点能力还像个男子吗?不像个男子的男子岂不被她看轻吗?岂不和他的志气发生冲突吗?岂不和一向对她说的话有了矛盾吗?

小姑母是已经当过一件皮袄了,医生处是再不好意思去的了,校长先生处更不必写信,他只得去打开自己的箱子了!他把箱子打开来樟脑丸的气味便夺箱而出,可怜啊!这一点儿衣服,常足为他心中的安慰,便是现在经济急迫到如此也还靠着它尚不失其往日的荣光的,谁想到也要和它分手呢?所以他便恋恋不舍,把一套夏季衣服用申报纸包了好几层,末后那当票便塞在贴身的袄袋里,用手摸着存下一个非赎取不可的志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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