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笑嫣然短篇小说集(4)(71)
并且,我也越来越强烈地想要知道,从嘉究竟是怎样的一个男子。
那一天,弘冀说国主设宴,款待大周皇帝派来的使节。我偷偷地扮成太监的模样,混入弘冀的一班随从里,低着头,拳头握得很紧。
我只是想借此机会看看那个叫从嘉的男子。
当晚,他只是穿着对襟的阔袖衣衫,月白,腰间挂着一块翠绿的玉。若不是有人恭身向他问安,鬓影衣香觥筹交错,我是很难将他辨认出来的。弘冀似是想故意刁难他,先是在皇上面前好好地夸赞了一番,再提出即兴赋诗,从嘉有些窘迫,那模样像极了一个受到委屈的小孩。
最后,从嘉逆着皇上的雅兴,终于还是推搪了,说:“儿臣才疏学浅,还望父皇恕罪。”尔后他趁着众人酒意酣畅,偷偷出了大殿。我暗中尾随。在御花园的小桥上,从嘉停下了步子。夜色中他的身影看起来有点凄迷,委顿的,像失了水的草。
然后,他开始絮絮地自言自语:“晓妆初过,沉檀轻注些儿个。向人微露丁香颗。一曲清歌,暂引樱桃破。罗袖裛残殷色可,杯深旋被香醪涴。绣床斜凭娇无那。烂嚼红茸,笑向檀郎唾。”
语罢,叹息。
从嘉有他的精明之处,他并非不能即兴赋诗,而是他这些语句太过小气,纠缠于男女私情,与其说出来遭众人笑话,不如推却了,也好让弘冀的刁难得逞,于他而言,或者算是一举两得了。
可是我的思维在这里忽然顿住。从嘉的词,就像方才的酒宴那样酣畅。词中的樱桃丁香,喜气洋洋,那么,必定是有人向他“微露丁香颗”,为他唱“一曲清歌”的。弘冀曾说,我与从嘉情意相投,如鸾鸟凤凰,但我既然不在从嘉身边,他又怎能够没有半点哀伤或者沮丧!
我深思恍惚地走回了东宫,推开门,有一个冰冷的声音,在没有掌灯的宫殿里飘荡:“你终于回来了。”
是弘冀。
他早就知道我混在随行的太监里,宴会上我一直站在他的背后,以及我悄然离开,去了哪里,他都一清二楚。他说:“从嘉很爱你,但那已经成为过去,你现在应该专心地留在我身边。”
我没有点头。但心知自己无力反驳他的说话。
戊午十一月,己亥,唐主命令知枢密院殷崇义起草诏书公布宋齐丘、陈觉、李徵古的罪行,宋齐丘被迫返归九华山旧日隐居之地;陈觉被贬谪授于国子博士,送往宣州安置;李徵古则被削夺了官职爵位,赐自尽。
那几日,小雪。弘冀眼见受贬谪的皆是自己的党羽,懊恼且愤恨不已。他令我在黄金打造的莲花座上不断地跳舞,太子的宫殿彻夜笙歌。
弘冀喝得酩酊,开始砸他面前的杯盘。
杯盘狼藉。
他谴退了所有的宫女和太监,只留下我和他。
园子里雾气弥漫,寒意浸透了窗户,殿内很安静,莲台金灿灿。
他指着我,面目有些狰狞,他说:“你跳,不停地跳。”
我跳得眼泪都下来。
忽然听见一声划破夜空的惊呼:“霓裳。”我僵在那里。
竟然是从嘉。
他奔过来,白色的衣裳比月光还亮。“霓裳。霓裳。”从嘉望着我,很幽怨,他说:“我找了你好久。”
我不敢说话,我看见弘冀蹒跚着走过来,到从嘉面前,醉眼迷离,但依旧凛冽得像一把刀:“你来我的寝宫做什么?”
从嘉如梦初醒,说:“我听见这里的乐音。”
弘冀冷笑,指着我,说:“窅娘,我们该休息了。”
窅娘是弘冀给我的名字,与霓裳不同,这并非专属于他,他要身边所有的人都这样叫我,这是他赋予我的新生。
从嘉看向我,眉目间欲说还休的柔软,几乎要将我融化。
而我却在弘冀的背后,噤若寒蝉。
那个晚上,我被从嘉的眼神缠绕,战战兢兢,我问弘冀:“从嘉不爱我了吗?真的一点都不爱了吗?”
我得到弘冀一个响亮的巴掌。
那个晚上,我在反复地噩梦中想起了所有的过往,眼泪滴在弘冀赤裸的肌肤上,我听见了奇怪的声响,像天空皴裂之后一块一块掉下来,又像自己的骨骼被一条一条拆开,啃嗜,尔后腐化成泥。
我像一颗蒜瓣,被弘冀剥开了层层的衣衫。他说:“你是窅娘。你是我的。”
当黎明的第一道光线射入我潮湿的眼睛,皇宫不一样了,我的记忆不一样了,弘冀、从嘉,都不一样了。
我恢复了所有的记忆。
却失去了我一直为从嘉好生保留的那份珍贵。
我纤尘不染的身体。
她在一个滴露如泣的黎明,用清醒的语言告诉我,她从此属于弘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