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笑嫣然短篇小说集(4)(72)
一个我曾经又恨又怕却照顾我周全令我不知该如何对待的喜怒无常的男子。
弘冀不在的时候,我去了东宫那处荒僻的宅院。那里有我最萧索的锦瑟年华,我曾在那里对着从嘉哭过笑过,他执我的手,他浓墨重彩的深切表情,他把酒我起舞,还有他的短章绝句,所有的所有是那样凌乱不堪,我一一追忆,痛且淡定。我知道,回不去了。
可是就在这样的时候,我泪湿的眼眶里出现了一个男子的身影。看上去和我一样,有些微的憔悴和痛楚。我疑心是自己的幻觉,却听到他喊:“霓裳。”我拔腿便跑。呼呼的风声在耳边做响。但我其实骗不了自己,我并非真舍得对他避而不见,所以我只是在方寸大小的园子里跑了个圈,最后像花瓣一样落进他怀里。
“从嘉……”
“霓裳……”
无语凝噎。
然后从嘉吻我。一直以来他都对我礼遇有佳,莫说占有,就连亲吻他都怕是对我的亵渎,而此刻他狠狠地抱着我,那样激烈,仿佛要将我整个人吞下。有湿热的泪水在彼此唇舌之间流转,不晓得是谁在哭,也不晓得这一吻是否可以到达永恒。
我的身子软下去。我跌坐在地上。
我不配再得到从嘉的任何。
从嘉心有不甘,我却满目创痍:“你不要再来找我了。我不再是你的霓裳。我叫窅娘。”
“霓裳,告诉我,这些日子你都去了哪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我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日复一日。
我与从嘉彻底断了往来。我不出东宫,他也不再偷偷地来找我。围城里的天,始终阴霾。
那些断肠的诗句,我将它们一一抄录,叠放在紫檀木的匣子里,或许这就是我与从嘉之间唯一的剩余。
“庭前春红逐英尽,舞态徘徊,细雨霏微,不放双眉时暂开。绿窗冷静芳音断,香印成灰,可奈情怀,欲睡朦胧入梦来。”
然而我却清楚,任是他的运笔如何忧伤,神态如何哀惋,我已倦怠。
弘冀虽然经常为了宫里争宠斗狠的事而烦恼,也免不了对我呼呼喝喝,但也确实践行他的诺言,护我周全。就连那不可一世的太子妃,也未曾伤我分毫。
岁末,有跟我做同样打扮的宫女来,说太子妃召见。我战战兢兢地去了,看见柳眉凤眼体态丰腴的女子,周身镶金嵌玉,嘴角的一颗黑痣,稍一牵动,显得妖媚至极。我见她的次数并不多,最近的一次,我望着不知哪里来的风筝发呆,她走到我面前,我却忘了要下跪请安。她的贴身侍女叱责我,却被她喝止,她笑着赞我的容貌,问我为何出神,我指了指天上的风筝,跪下来说请太子妃恕罪。她走后我仍盯着那风筝迟迟不愿将视线挪开。我想我是同风筝一样的,拴着线,风再大,飞得再高,我始终逃不了。但不知那掌线之人,究竟是弘冀还是从嘉,又或者,是那不可抗拒的命运。
将思绪收回来,我听到太子妃说:“由今日起,你便跟着我。”我吓得头皮发麻,只求弘冀能突然出现解了这个围,长久以来他是救我于水火的那个人,很多时候我对周遭的一切充满了惊惧和惶恐,惟有弘冀,让我一想到就心生安定。可是这一次,我就站在太子妃身边,她说没有她的命令我半步也不准离开,弘冀没有来,他不知道,我也不知道,不知道是否还能像此前那样安然地度过每一天。
半个月以后我才晓得,弘冀出宫办事,短则三五个月,长则一年半载。我的眼泪滴在手指的伤口上,钻心地疼。那些伤口都是太子妃所赐,半个月来,她不断地寻着借口打骂我,甚至用小刀在我的胸口划出一条血淋淋的口子。她捏着我的下巴,骂我小妖精,她说:“你看看你自己,多恶心,连太子都会被你吓跑了……”她那些不堪的话狠狠地刺痛了我的耳膜,我时常梦见自己身处荒野,弘冀站在我面前,目光戏谑而寒冷。
金陵的雪下得最猛烈的那几天,我弄坏了太子妃的金步摇。而事实上我不过是在给她梳头的时候,将步摇小心翼翼地拿在手里,然后,它断成了两截。
我跪在东宫门口的雪地上,只穿了薄薄的一件短袄。不知道跪了多久,天地都开始变色,旋转,我胸口上未能痊愈的伤口被寒冷撕扯,仿佛整个人都要裂开。昏迷之前我看到远处有人影靠近,我张了张嘴,没说出一个字。
醒过来已经是在三天以后,这三天从嘉寸步未曾离开,我不断地发着烧,口里喃喃地说些胡话,当我睁开眼睛看到他的时候,他的目色浑浊,双眼有些红肿。一股酸涩涌上来,我想哭,想扑进他怀里好好地哭一场,可我更怕,怕太子妃因此再度刁难,我颤巍巍地看着从嘉,说:“你赶紧离开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