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为客(26)

作者:洬忱


宋訣陵是鼎州男兒,本沒有披衣沐浴的習慣,但見季徯秩最後還是披瞭層薄的,自個兒也就不大好意思去寬衣解帶卸去最後一層。

二人試著水溫漸漸把身子沒進湯泉裡去,從前口齒伶俐還要爭個高下,這會兒卻不約而同地閉瞭嘴。

熱湯蒸得季徯秩酥膚淡粉一片,仿若嬌俏女子搽瞭粉。宋訣陵起初揀瞭個離他很遠的位子,半晌卻又自作主張挨瞭過來。

二人挨得近瞭,心跳聲清晰可聞,隻是都太平穩有力——原來他二人總把斷袖掛嘴邊,話說得輕浮,卻是實打實的沒把對方太當回事兒。

宋訣陵忽而打趣道:“適才沒機會瞧,這會兒挨近瞭才瞧清楚小侯爺身上的肌肉,真真是勻稱漂亮!宋某原以為您這麼張臉,鐵定配上細胳膊細腿,一身軟皮囊呢!您身上也真是香得可以。”

季徯秩將抿著的唇松瞭,笑道:“打小練武的,身上若皆是軟肉可太奇怪!——不是說要解釋解釋,今兒在熱湯裡都臂膀緊貼著聞香瞭,怎麼還不見您解開誤會?”

宋訣陵頗無辜:“我沒撲到小侯爺身上掛著,還不夠解釋嗎?”

“那該解釋的都解釋清楚瞭,咱倆便聊聊別的?”季徯秩溫和笑,“譬如鼎州如今局況如何。”

宋訣陵唇角也生瞭笑:“誒我這是被擺瞭一道啊?”

“瞧您這話說的!咱倆好容易解開誤會,放下芥蒂談談天怎麼啦?”季徯秩在身子上抹皂角。

“可您要問鼎州卻怎麼來問我?您許是不知,傢父早調任繾都已有好些年,鼎州早非宋傢溫巢,我爹一個秘書監少卿能知道些什麼?我一個吃喝等死的紈絝又能知道什麼?”

那宋訣陵眸中寒意滲出,隻借著擦拭入眼的水珠順勢斂睫,把沒抑住的寒光速速收瞭。

季徯秩輕笑道:“臣子有國便有傢,何愁無巢?”

“葉落歸根的道理孩童皆知,難不成小侯爺竟不知?”宋訣陵捧水凈面,“還是說在這繾都做隻深宮雀還恰巧合瞭您心意?”

季徯秩眉宇間是不變的平靜:“人臣在忠,不問因果。”

“哈……”宋訣陵聞言垂下鳳目,他癡愣地盯著水面,喃喃道,“忠……真忠!”

不是一路人!

雪融至寒天恐都不及宋訣陵此刻心寒,然他心裡寒徹,卻並不妨礙他擺出混子模樣繼續笑個沒完:

“話雖如此,但我可還念著遠在鼎州的親眷吶!我們北疆兒郎離瞭傢就好比蒼鷹折瞭半邊翅膀,不比其他州民那般心硬如磐。噯!恐怕這也算個北疆習氣罷?”

季徯秩顰眉蹙額,聽出他話裡有話——宋訣陵是在諷刺他忘瞭本——可他除瞭覺著那話難聽外也沒甚強烈反應,眨眼間眉頭便松瞭。

這樣才對,這樣才最是漂亮。

宋訣陵就著湯泉的壁沿仰瞭頭:“對瞭,小侯爺,我們鼎州人都說狗很靈,像人。不過折瞭四條腿的狗,除瞭吠天,似乎也幹不瞭什麼,人該不會也如此罷?

季徯秩當他在發瘋,並不搭理,那宋訣陵卻故作驚奇狀,道:

“嗬——那我不是得朝萬歲嚎上幾嗓子麼?”

季徯秩哼笑一聲:“二爺當真會說話。”

宋訣陵停頓須臾,又道:“您甫七歲便來瞭繾都,應是見識深遠。宋某今兒有一事求教——聽聞大漠裡的狼放至城裡養不活,籠裡養的鶯雖是病瞭,但叫得好聽,比得過天上飛的那僅會報喪的黑鴉,是麼?不過在我看來呀,狼也好,鶯鴉也罷,都是圈在籠子裡才有靈性……”

季徯秩半分不惱,他緩緩洗凈身上皂沫,道:

“二爺,犬折瞭腿,吠天,不折腿難道就吠地?您向我請教,可我所言您未必愛聽。俗話說‘遠水救不瞭近火’,如今您隻有黑鴉,難道就能把他掐死以換隻叫得好聽的鶯麼?您鄙棄烏鴉報喪,怎不言赤烏是瑞鳥?再說,哪怕鳥與狼皆困於籠中,人也會被固著於籠側,這籠子囚的是那籠外看客,還是籠內主兒,說不準啊!”

季徯秩收瞭笑,蹙眉憐憫道:“二爺,今日所言,我知,你知,天公知,聖上不知。我沒閑情再陪您打啞謎,隻勸您一句,日後莫忘謹言慎行!”

宋訣陵大笑幾聲,左掌倏地擊打水面,水花迸濺起來迷瞭季徯秩雙眼。

“季徯秩,你當真不恨他?!你爹與我爹曾被天下人並喚‘十六州雙忠’。如今呢?一個淪為天下笑柄,一個披著滿身傷痕去北疆鬥命。更何況若無他病急亂投醫,當年你兄長又怎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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