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为客(27)

作者:洬忱


季徯秩壓著火氣,隻揚起水澆瞭宋訣陵一臉,他緩緩起身,漠道:

“我父兄皆盡瞭臣子本分不是麼?是,佛門兩年清凈平不瞭我心中殺兄恨。但殺他的是蘅秦兵,不是萬歲爺!”

季徯秩走至屏風後駐步,自衣桁上取瞭巾來,面無表情道:

“你怒你怨……可宋訣陵,你如今在怨什麼呢?是怨你離傢缺愛,還是怨你宋傢失勢?”

不知是水入瞭眼還是靈臺怒湯沸騰所致,宋訣陵眸中猩紅,似是一牽便能扯出道道血絲。

“好、好啊!好一個我怨什麼!季徯秩,我告訴你!我不怨,我恨!我恨惡人當道,金縷衣,萬戶侯;我恨善人受罪,衣不蔽體,食不果腹。你問我北疆如何?那遍野的不是黃沙,是餓殍!百姓恨的不是蘅秦兵,恨的是吃人的餓犬,恨的是吃空餉的京官!那狗皇帝看在眼裡,可他無動於衷!他配做什麼萬歲?”

“‘路有凍死骨,朱門酒肉臭【1】’啊,小侯爺!”宋訣陵呢喃。

季徯秩聞言喉裡沒瞭聲,他沉默地擦凈身子上的水,擡手把衣裳給穿瞭。宋訣陵卻並不打算出來,嗓子經瞭那番嘶吼變得有些低啞:

“‘舉世混濁,清士乃見【2】’。這魏傢的天色至黯,總會見聖明。那人總有一天會死,你不趁早做打算,早晚會死於中原逐鹿。”

“多說無益,我昏,隻怕二爺再怎麼咬牙切齒,我也全當是小孩兒胡鬧。”

季徯秩說罷要出門,卻又聽身後人冷哼:“雨沒停,小侯爺急著出去當落湯子嗎?”

季徯秩沒理,隻把那些個髒的衣裳揉至一處抱懷裡,頂著微雨跑回去瞭。

宋訣陵聽不著他的足音,隻捧水淋身,卻覺著越洗越髒,似是洗出瞭淋漓鮮血,洗出瞭一身的腐臭。

他這將門之子,兒時雖不愁吃穿用度,但沒少見父親為營裡的用度發愁。也曾見過荒年營中的哥哥們在腰間系麻繩,狠命勒住腰身隻望少吃些糧。

八尺男兒啊!個個腰細得不成樣。

初見他覺著新奇好玩,便有模有樣地學瞭起來。可他估摸到死都不會忘記他那平素溫柔的娘,瞧見後眸子中濃濃的憤懣失望,以及後來的場面——昏黃燭火,肩上鞭痕,面上珠淚。

悉宋營的兵士不及萇燕營守備軍那般具備極高資質,也不及鼎西鎮關侯薛止道所率領的金月營那般,從軍餉到兵器樣樣不缺,還要在兵器上闊氣地點粒金兒,然而悉宋營諸兵士皆於營中長大,個個情同手足,確是衆心如城。

巍弘帝忌憚悉宋營便是深諳“上下同欲者勝【3】”的道理。

成於此,敗亦於此。

巍弘帝自繼位以來便一直在設法削弱悉宋營。先是派瞭禦史出訪,後是在那兒設瞭行軍司馬。樞成一十五年魏秦的那場敗仗又給他提供瞭個好緣由,叫他名正言順地動起手來,先是分裂瞭悉宋營的領兵與調兵權,還不夠,便將領兵權也從宋傢手中收去。

哪知沒有宋傢人,這營中兵士怕已當瞭多年的乞食子。

恩情這東西,不還就是一縷煙,飄著飄著就散瞭,什麼也不挨著。若要還,可能就是一輩子的事兒。

北疆人膽子肥,鮮少怕過什麼,可最是怕報恩無門。然而如今他剜去瞭悉宋營的心髒,群龍無首卻引瞭條蛇來當龍頭!

軍營大開宴,沙場觀美人,悉宋營也開始如同這魏的很多東西一樣開始腐爛。

“多少荒唐事……季徯秩啊,你怎就不恨那狗皇帝?”

宋訣陵想著想著,竟變得有些癡。他在這湯泉之中泡瞭太久,腦袋裡已然一片混沌,整個人有如醉酒一般不清醒。腿漸漸地使不上來勁,叫他隻能順著石壁往下滑。

氤氳熱氣將他藏在其中,泉水漸漸沒過他的肩,頸,頷,鼻,眼,毫不憐惜地灌入他的鼻腔……

他太清醒,太失望。

太過清醒,因而太過失望。

這魏傢天下,不容臣子插手。

誰知萬尺山河,沃野的是臣下的血,翠林的是臣子的屍,厚土印下的是臣僚的足。

君為客,臣當為主翁!

恍惚之中,一張熟面又出現在他眼前。那人將他從水中撈出,又用玉指探瞭探他的鼻息。

往後皆模糊,隻依稀察覺肌溫抵過瞭秋涼,身子一上一下地聳動,應是那人蹣跚著將他背回瞭屋。

耳上朱砂痣紅得誘人,他知道那是季徯秩,但他沒做出一丁點兒的反應,他明白自個兒此刻不願面對季徯秩,季徯秩亦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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