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风迟日(481)
作者:罗浪
“閉嘴。”刀鋒劈裂湖面,碾碎一池寒水。
“你不想回去?”
那話聲劈不滅,碾不斷,涓涓如弱水,無波無瀾間,卻有石裂山穿。
“這是你要的嗎?”
“傢門永不踏回,所願永不得遂,流沙消逝於指間,萬般塵世眷戀,頃刻灰飛煙滅。”
遲階俯身,伸手觸向那漣漪消散複又合攏平靜的湖面,一寸一寸,撫過浮生過往的種種幻影。
良久,合指撈起,未握住一滴殘痕。
他攤開顫抖的手掌,手心隻有一枚玄光灼灼的箭鏃。
“不,將軍!”
一隊駿馬飛奔趕至,沖入根本辨不清乾坤虛實的迷陣深處,領頭的方憑聲音在有如幽都之隔的遙遠那頭焦灼響起。
“不能毀廣蘭塢!元燧一燃,萬裡國土盡焦,何止城頭這千百忠良父老,多少無辜百姓將一夜失去傢園,不能!”
她的奔影渺小模糊無人看清,她的聲音卻字字如響雷,擊穿瞭漫天的迷霧。上方城頭被縛的人質們昏昏噩噩,有幾個聞言忽警,擡頭驚眺,隻見漆黑夜幕更遠處隱有沙塵攘起,動地馬蹄震響鈍鈍傳來,豁然醒悟。
沒有什麼妥協談判,沒有什麼巧計營救瞭,棄卒保帥,振幗軍今夜將不惜一切代價破城!
“本來也沒什麼活頭瞭,不必管我們,速下炎京,徹剿賀賊!”有悍不畏死的壯烈宣言從城上吼出。
而更多的沉默者隻是凡胎俗骨的元元之民,自知已被徹底放棄,再有顧念大局的境界,此刻也禁不住本能發抖,此起彼伏壓抑不住的嗚嗚之聲彙成數股悲流。
城上躲在人質身後的守兵見此陣仗,也腳跟發顫瞭,忙請示上峰:“棄樓後撤嗎?”
上峰環顧左右,不見瞭樊殿帥身影,一抹頭上汗,觀察著城下形式,仍牢記殿帥指令,約定的撤退時機信號還未收到:“撤什麼撤!他振幗軍哪敢真來沖擊城樓,給我拿穩瞭人盾,準備,放箭!”
可此刻隻有方憑知道,振幗軍主將即將發起的攻克手段,遠比所有人預想的更狠絕、瘋狂!
她催馬急奔間發出聲嘶力竭的勸吼:“興蘭壩堡壘盡毀,從此北胡南下將再無屏障阻礙,肆虐中原,飲馬清江——你多少年深入敵後,連自己的性命、聲名,什麼都置之度外,不就是為瞭保我大炎安平,永不經歷那一日!如今卻竟要親手摧毀……你醒一醒!”
濃滾的迷霧被疾推的馬蹄踏出一片稀薄,方憑終於確切望見遲階所在,他孤身隱立於亂局之外的角落,那枚能為他頃刻掃平一切障礙的元燧已赫然執在手中,他卻垂弓靜默,似乎尚存一絲悲憫猶疑。
忽一支利箭射出,將方憑苦口婆心的呼喊執行為勒馬崖前的實質。
方憑一回頭,隻見許孜收弓。
……遲階身形一晃,半邊膝蓋踉蹌觸地。
久經錘煉的一身戰骨,興許不至被這一擊損及要害,他長弓拄地撐起身,一擡頭,卻有一道鮮紅熱流從嘴角溢出。
“你甘心嗎?”那聲音嘲弄審視。
他守義佑民,百死無懼,而來自被庇護者的明槍暗箭,直到此刻,都未停止。
他站起身。
從始至終,唯一同心戮力的袍澤與可摧山拔海的力量,隻有他自己。
“我不。”
他步出角落,走進被身前身後千萬箭矢瞄準彙聚的中心,對著滿目的黑茫虛空,如多年前每一次例行的束裝就道,緩緩張開瞭雙臂。
“終此一生,你可曾為自己而戰?”
那姿勢,像赴敵上陣前的躊躇滿志,威武示意手下為自己遞刀披甲,更像是……響應冥冥虺蜮的蠱惑召喚,卸下抗拒,將自己終極獻祭。
倏然,天光一閃,遍野沙石被疾風攘起,於空中發出萬千沖旋之聲,令人眼迷息窒。幸不多時,沙塵終於旋勢漸止,簌簌下落,難耐的人們放下遮眼的手,卻隻見正對塢門城下,多瞭一座遮天蔽月,龐然巨聳的蟻丘。
數不盡的蛇虺、蜈蚣、蜒蚰、蝦蟆,在這黢黑蟲丘上鉆穿蠕動,互食廝咬,肌腸未饜,向已咫尺之近的興蘭壩內發出貪渴的啾鳴。
“你從未令我失望,六一十。”那一直縈耳噬心的飄忽聲音,嚴冷難掩愜懷,於陣前具象現身。
遲階擡眼,終於直視陣眼,望見這再熟悉不過的舊景與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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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於長公主身旁江湖女子這番急聲快語的傳達解釋,方執一個字都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