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风迟日(156)
作者:罗浪
這祝傢除瞭才生的小女兒幺湘,還有一兒一女都才三五歲大,一傢五口擠居在十步見方的土屋裡,順著屋簷外硬搭出的爐子間便是廚房,再剩個比井口大不過兩圈的露天過道,還被一顆歪脖子枇杷樹占去大半,勉強就算院子瞭。
管臨進巷老遠便聽到屋內歡聲笑語,一進門更覺暖意融融——心下不禁慨嘆,天底下各傢各戶和順幸樂與否,原是與貧富並無幹系。
祝娘子正在廚間生火做飯,背上包裹背著一放下就要哭鬧的幺湘,屋中大小子和二丫頭正地下打鬧,晚兒卻不以為擾,獨自恬睡在祝傢的通鋪大床上。
床邊的祝秀才見到管臨進來,撂下手中書,問候道:“舒兄回來瞭,你傢娘子病可見好些?”
“舒兄”管臨撣瞭撣身上雪,“大夫說病情無礙,隻是染期長,怕是還要隔治上十日。”
“舒兄莫急,便與晚兒在我傢過年節就是,”祝秀才笑著看向炕上幼嬰,“這小公子有些意思,才前哭鬧我娘子如何拍哄都無用,倒讓我誦瞭幾句《楞嚴經》給哄安靜瞭,這靈性天賦,看來是瞭不得。”
管臨看看祝秀才手中的書卷,心中驀感奇異,當真冥冥之中自有感應?這可正是晚兒他外公生平最推崇的一部經書。
祝傢雖傢貧屋窄,待客卻是熱情周到無微不至。管臨掂量著晚兒早生體弱,這些日一刻離不得奶娘,能在此隱蔽市井之傢躲避些時日再好不過。現每日準備籌劃,打算待到年後,便雇上一輛馬車,一個隨行婦傭,帶晚兒徹底出京去。
至於去哪——天大地大,並非隻有炎京這二十裡方圓;此生初心,也原非當官發財,冊名就列。自此辭官歸去,行到哪裡算哪裡,兒時發此浪蕩宏願還假托山水之志,今卻有更義不容辭、更神聖使命加身,這些日靜心思索下來,決心之大連管臨自己都驚異:不惜一切所為,他要力保晚兒一生安平!不負二姐之托,更抵子平之罪。
炎京容不下他們。他已捋清個中糾葛因果:董季娥如此對二姐和晚兒窮追猛打,暗懷疑到遲欄身份也許隻在其次,更在意的卻是怕此嬰被肖子平知曉。
管臨已決意遵從二姐遺願,不告於子平,但此話無從更絕無冒險必要與董季娥言說。當務之急,便是早日逃出遍佈著董傢耳目的炎京去。待到董季娥與夫重聚,確認肖子平並不知情,或也就慢慢放過瞭。
自此遲肖兩傢孽緣斬斷,互不相擾。就如二姐所言,晚兒能當個一生安康的平凡百姓,已足遂為母之願,未必就非來世一遭之幸。
飯後大小子二丫頭圍在祝秀才身邊求爹爹講故事,祝娘子坐床頭搖著懷中幺湘,笑瞇瞇看著他們父子女三人。
管臨識趣帶著剛吃飽的晚兒回到窄小的廚間,借來秀才的書,接著給他誦《楞嚴經》聽。
嘴上誦著心裡卻在走神,突然想及自己與晚兒的血緣關系,竟覺十分好笑:被人戲謔喊瞭半輩子舅公,這回果然成瞭名正言順如假包換的親舅公。
懷中晚兒不哭不鬧,呼吸勻靜,管臨低頭看去,紅彤彤的爐火映在嬰兒一天比一天更見分明的五官輪廓上,今細觀發覺,這長眉淺瞳,簡直跟他舅舅眉眼一個模子!管臨不自覺嘴角勾起,擡手輕捏瞭捏那小臉蛋。
目光下移,又見其翹鼻薄唇,實跟他那混蛋親爹一般模樣——管臨驚收回手,差點又給瞭他一巴掌!
奔倉惶
遲欄墳碑立於西郊潼門山上,東瞰炎京全城。管臨避開初一頭七正日子,待到初六才一個人悄然出城上山祭拜。
遲欄生前自選的塚地,倪師姐重金特請的塔碑——“早聖堂第七弟子木如師姑覺靈塔”。
管臨嘆息,二姐至終也未得以真身本名遺示於世,他日此碑該當重立,但那真正有資格重葬立碑的親人們,待到終於重逢來,又怎能面對至親昔日花靨今已化作地下白骨……
不敢想及此,一想便覺呼吸不暢,欲捶地撞墻。
向前看。管臨深吸一口氣,心中默向二姐細述瞭一番籌劃,勉強暫算交待,鄭重拜別,才下瞭山回內城去。
這幾日來籌備順利,計劃漸漸成型:托牙人尋到一個年節間來京訪親的人傢,同是一路帶著新生子,計劃初十後舉傢回鄉去。牙人牽線安排管臨雇請此傢同行,晚兒一路都有口糧保證,可放心出京遠去。
辭呈寫好密交與同僚,托付在上元節後再代上交——董氏若真調動傢族勢力撥天抖地尋找他這個攜孤躲匿的“程嬰”,穩妥起見,堂堂正正的辭官倒要行得像個鬼鬼祟祟的逃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