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军行(100)
作者:风途石头
山中空氣尤為清爽,好似洗凈瞭人心裡的一口濁氣。監軍邁上最後一階略顯陡峭的臺階,回身遞手給小公子,從君攥住他的手,稍一用力,邁步上來。
雖是穿得足夠厚實,這天氣到底是顯得冷的,小公子一張小臉給凍得發白,看得奉江一蹙眉頭。
握在掌心裡的纖細手掌也是涼得驚人,奉江把他的手捂在手心裡,道:“怎生沒帶著手爐出來?”
從君搖瞭搖頭,道:“引人耳目。”
奉江不語,隻將小公子的手攥緊瞭,再沒松開。
二人正處山中小亭外沿,雖是冬季,猶是蒼松翠柏,蒼綠景象。陽光自上空灑落,也算一派好景。二人行到此處便花瞭大半個時辰,奉江擔心小公子體虛疲累,問:“便在這處走走罷。”
從君一喘氣便呵出一口哈氣來,擡眸朝遠處望,道:“我想去山頂。”
山中空氣清新自由,不比府中壓抑逼人,以往在京中時,小公子也常踏雪登山,隻不過那時大多是阿哥陪著,身後又有仆從跟隨,及至山中亭臺,便燃爐煮酒,賞雪行棋,別有一份雅趣。如今不及往日,小公子隨意外出的機會亦是不多,能山中一遊,已算難得。
從君心中抑鬱,至此稍緩些許,若是不能登臨頂峰,在他心中,自是遺憾。
奉江雖擔心他身體,但不會枉顧他意願。應瞭一聲,與小公子親昵地貼瞭貼鼻尖,沉聲說:“那先在這稍作歇息。”
從君點瞭點頭,奉江拽過自己大氅的下擺為小公子墊上,摟著他在亭中坐瞭下來。小公子到底是身子孱弱,有些倦意,將頭靠在奉江肩上。
一時靜默無言,奉江本就不是個多話的人,與從君相處,更是不知從何開口。小公子凝視著遠處繁盛的樹林,突然開口說:“舊歷二十三年,我年十七,當今天子還是太子,適逢冠年。”
奉江轉頭看向他。
小公子眸光全無偏移,仍是淡淡道:“那年夏日,太子偷閑,與我於禦花園中賞鯉,攜帶宮人僅二三,園林匠人昨日修剪池中荷花,宮人未及時清理,玉階沾水濕滑,太子失足跌落池中,我與其餘宮人還不及反應,一侍衛已飛身沖過,奮不顧身投入水中,救駕及時,太子連一口水都沒嗆。”
奉江沉默不語,抿緊瞭嘴唇。
小公子擡頭看向他,道:“那侍衛得到皇上嘉獎無數,更為太子賞識。次年,先皇退位,太子登基,遷此侍衛為左監門校尉,連升二品。”
從君的目光落在奉江的面龐上,專註地看著這個深沉穩重的男人,說:“你以為落水的是我。”
明明是問句,語氣卻篤定得有如陳述,不容置疑。
奉江微微沉吟,“嗯”瞭一聲。
那日他與同僚在禦花園執勤,太子與小公子剛走進這重庭院,奉江就被吸引瞭註意力,同僚與之交談,都察覺他心不在焉。
他二人執勤的廊門與池水橋頭隔一樹叢,朦朧看不真切。奉江忽聽宮人驚呼,而後落水聲響響起。他心頭一緊,還不待思考,已是沖瞭出去,將人撈上來才發覺是太子,心頭松瞭一口氣,一時又說不清是喜是憂。
宴從君及宮人急急忙忙將太子扶起,披好幹凈衣物。一時宮中一片紛杳,亂作一團,奉江跪地待命,待到太子移駕,宮人散去,他才濕漉漉地站起身。方還喧鬧無比的禦花園中此時空無一人,一片死寂。
奉江不知小公子竟能記得,竟能知曉是他。
從君將臉往奉江肩頭埋瞭埋,他本隻是模糊記得,聽奉江應聲,才是徹底肯定瞭,落實瞭心中的猜測。他閉瞭下眼,側頰在奉江肩頭蹭瞭蹭,沒頭沒尾地問:“多久瞭?”
奉江卻知曉他在問什麼,隻長嘆瞭一口氣,將小公子擁緊瞭,近乎嘆息地答道:“不可言說。”
二人相擁靜坐片刻,頗有些寒氣入骨,便站起身來,重整姿態,接著行山路,奉江解下腰間酒壺,喂小公子喝瞭幾口,二人相攜而去,更往山頂走去。
走得越高,寒氣便越盛瞭。
待到山頂,氣息凜冽無比,寒爽徹骨。二人這一路亦是無言,山頂風大,奉江走上前,展開自己大氅,摟住小公子,將他包裹其中。
遠處群山連綿起伏,霧靄沉沉,如黛如雲,二人呼吸間皆是寒氣撲鼻。宴從君看著遠處山峰,一雙清亮的眸子清幽如許,突然吟道:“寒鳥登高處,孤絕望從巒。”
他曾登過高似幾倍的山巔。
奉江不語,遙望遠方。小公子許是在心中悼念阿哥,半晌才輕輕道:“那日送太子回宮後,我曾攜幹衣回過禦花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