糖水(13)
作者:昼长川
黄思源:“……”
不是说不跑了吗!
这何止是在跑啊,都快赶上连滚带爬了。
樊云海一语成谶,两人绕到一处陌生巷子内,终于在快到一处转角的地上,黄思源被路上一块儿雪覆盖着的石头卡倒了。
樊云海撒了手,捂着自己的肚子回头复杂地看了一眼趴在地上的黄思源,眼里的急切和惶恐几乎溢出瞳孔。
黄思源晃悠悠爬起来,只听到这哥哥骂了句什么,随后:“算了!不管了!”
然后就圪揪在墙角,脱下了……裤……子……
随着一声闷响,冲天的恶臭弥漫了整个墙角。
黄思源年纪还小,不知道何为素质一词,这场面着实……不好形容……只觉得:“哥你怎么拉这儿啊,好臭啊!”
樊云海身子颤了颤,白着脸瞪了他一眼。
后来黄思源才理解了樊哥哥的心情,可惜再如何理解,这事儿也成了一则笑谈,在黄思源家还没出那档子事之前,在樊云海还没突然离奇消失之前,两人凑在一块儿的时候,黄思源经常拿这事儿调侃樊云海。
是了,黄思源边讲边回忆着,那天除了那个令他印象深刻的小男孩儿之外,他哥在墙角遗留的那一坨的迷之味道,也让人刻骨铭心。
樊云海沉浸在“肚子好疼啊终于解脱了感觉很舒适就是屁股有点儿冷腿也有点儿麻”的奇妙感觉里,黄思源终究是个小孩儿,对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多少带着点儿怵,于是尽管墙角味道太美,也不敢离他樊哥哥太远。
天黑透了。
道边稀落的路灯亮起混浊的光,给整个巷子蒙上一层驳杂老旧的滤镜。
冷风瑟瑟刮过脸面,巷子里除了他俩没别的人。
黄思源身上穿着厚衣裳,却也忍不住打了个抖。
“嘎……嘎……”前面昏暗处,雪地被轻轻碾过的声音越来越近。
但那碾动的声音并不规律,时轻时重的。
黄思源一瞬间脑补了一大堆樊哥给他讲过的恐怖童话,却始终站在原地一动未动。
碾地的东西最终出现在昏暗的灯光下。
那是个瘸拐着的小孩儿。
白净清瘦的脸上有些脏,头发看样子也有一段时间没打理过,软趴趴贴在脑瓜上,一直垂到肩膀,身上也挂着不伦不类的衣服,上面裹着看不清材质的窝个囊几一坨,下面套了条皱巴的校裤。
小孩儿也发现了站在路灯下的他。
黄思源发现,这家伙居然和他差不多高,一瞬间,表情紧巴了不少。
但小孩儿只是平平淡淡看了他一眼,就继续裹着自己难民一样的一身儿“衣服”往前漫无目的地走。
但这一眼,在幼稚儿童黄思源眼里,是挑衅。
四周静悄悄的,整条巷子像是被遗忘在了世界某个角落。
小孩儿走得近了。
黄思源依旧杵在那,人都三步远距离了,也没挪地儿。
小孩儿不再看他,发现他在挡着自己的道,只是垂着头绕开他继续走。
黄思源却又不乐意了。
“你刚才看什么呢!”
那小孩儿跟耳聋似的,一个劲儿往前走。
“喂!内个……内个裹布单的!”黄思源的撩闲欲望不知为何在那一刻达到顶峰,“给我站住!你刚才瞎看什么呢!”
小孩儿依旧没回头,只是木讷地,瘸拐着,一步一步往前走。
黄思源被平白无故绊了一跤的怒气,全都因为对方对他的挑衅(他自认为的)引了出来。
他一个箭步冲到小孩儿跟前,拦住他的去路,做了个自认为凶神恶煞的鬼脸,随后目光游移:“你那是什么眼神!啊?”
小孩儿见去路被拦,终于正经抬头看了他一眼。
那一眼里,没有一丝暖。
小孩儿似乎不是在看他,又似乎是在看他的。
那眼神死气沉沉,盯得黄思源身上一僵。
黄思源现在不打算再置什么气了,但退却显然不可能,于是虚张声势,语调从高到低:“你,你看我,干什么。”
小孩儿终于皱起了眉头。
“你,挡路做什么。”
嗓音比眼神更凉。
黄思源看他身上裹着的那一坨被单,忽然灵光一现:“看你太冷!”
直接把外套扒下来给小孩儿裹上。
小孩儿看他的眼神很沉静。
却不再说话。
于是没有拒绝,也没有感谢。
樊云海提着裤子往这边走:“干啥呢干啥呢。”
小孩儿不再看这俩人,披着黄思源硬给他穿上的,要掉不掉的外套,瘸拐着走了。
巷子里挂了阵儿白毛风,黄思源才寻思着冷。
樊云海看着那个陌生小孩儿裹着黄思源的衣服越走越远,目瞪口呆:“他怎么你了?”
黄思源强撑寒意一抹脸儿:“没怎么我,就是想送他!看他那么冷。”
樊云海:“……”
他当年跟这孩子一起出去衣服穿太薄也没见这破孩子这么有心!
“太阳西升了?平时也不见你有这觉悟。”
黄思源转脸看了他一会儿。
“好臭,你去拿雪埋上点儿。”
“……我他妈的埋了!!”
“奥,那就行。”
“……”
最后黄思源是挤在樊云海的棉衣里,被人兜住脑袋回了家。
他那件儿棉衣给了一个陌生人,按理来说绝对会被打,但樊云海替他搪塞了父母,于是最终免于一顿揍。
那一夜后来如何回了家,樊云海笑骂了他些什么,后来又是如何和他父母“周旋”的,黄思源都记不清了。
只有那道沉静的目光。
多少年前的记忆,后续纷乱的经历像尖刀,脑中那些旧日流年的影被捅得千疮百孔,可是每个雪夜,黄思源看着雪花在路灯下划过虚无缥缈的影,也总能想起那双眼。
不知沉默带走了多少时间。
另一个声音挤开袅袅烟气,轻易落进黄思源的耳朵里。
“是我。”
黄思源猜得不错,但从实而言,他真是毫无根据一顿盲猜,目的也很单纯,就是随便瞎聊之前没聊到过的。
也正是如此,张云岫的反应才更出乎他意料。
他一时还没反应过来,只当旁边人在为他绘声绘色的描述捧场:“很难忘啊,是吧……等……”
然后猛地收住话头。
险些拿舌头当了茶点。
“……真是你?”
张云岫坐在椅子上,看着遥远的苍穹,露出一个不大明显的笑。
那时候母亲刚离开不久。
张店把母亲的死亡归咎到了各个方面。
他占大头。
张云岫记得印象里那些歇斯底里的争吵,也记得那些各种物什被扔砸在地上的杂乱声响,他记得一日日母亲看着自己时眼里的绝望,也总在梦中看到张店那张或狞笑着,或咆哮着冲向自己的脸庞。
那时家里一片狼藉。
有时他看着那些没人收拾的,碎落一地的玻璃碴子,被撕碎的,有着灿烂笑容人物头像的照片,和土混为一体的青绿草叶,也会躲到不知名地方偷偷哭。
但躲是没用的,哭也是没用的,日子还得过,时间还在走,学还是要上的,张店也还会给他脸色,甚至偶尔进行一番“友好交流”。
年幼的张云岫还来不及深入了解死亡的含义,那个给他带来新生的人,就已经离他远了。
张云岫不愿回忆起那个雪夜,狂奔出家门的经历。
身后的楼栋一片黑漆漆,像怪兽张开的巨口。
而前方,楼外的路也只有昏暗与未知。
恐惧与无措充斥着身体,走进风雪的世界里,统统成为麻木一片。
时至今日张云岫依旧不喜欢走夜路,哪怕那道旁路灯光线再明亮,哪怕那彻骨寒凉已经离自己很远,也无济于事。
近些年来张店的情绪平稳了很多,新来的女人,重建的家庭,性格更温顺且循规蹈矩的孩子,成为了他人生的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