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团圆(6)
作者:张爱玲
她知道不会一去就提这话。照常吃了下午茶,南西来了。南西脸黄,她那皮肤最宜于日光浴,这一向更在海滩上晒的,许多人晒不出的,有些人力车夫肩背上的老金黄色,十分匀净,配著火红的嘴唇,火爆的洋服,虽然扁脸,身材也单薄,给人的印象非常熟艳。照例热烈的招呼:“嗳,九莉!”她给杨医生买了件绒线衫,拿给蕊秋看,便宜就多买两件带去做生意。
“嗳,你昨天输了不少吧?”她问。
“嗳,昨天就是毕先生一个人手气好。”蕊秋又是撂过一边不提的口吻。“你们什么时候回来的?”
“我们回来早,不到两点,我说过来瞧瞧,查礼说累了。怎么,说你输了八百块?”南西好奇的笑著。
九莉本来没注意,不过觉得有点奇怪,蕊秋像是拦住她不让她说下去,遂又岔开了,始终没接这碴。那数目听在耳朵里里也没有反应,整个木然。南西去后蕊秋也没再提还安竹斯钱的话。不提最好了,她只觉得侥幸过了一关,直到回去路上在公共汽车上才明白过来。
偏偏刚巧八百。如果有上帝的话,也就像“造化小儿”一样,“造化弄人,”使人哭笑不得。一回过味来,就像有什么事结束了。不是她自己作的决定,不过知道完了,一条很长的路走到了尽头。
后来在上海,有一次她写了篇东西,她舅舅家当然知道是写他们,气得从此不来往。她三姑笑道:“二婶回来要生气了。”
九莉道:“二婶怎么想,我现在完全不管了。”
她告诉楚娣那次八百块钱的事。“自从那回,我不知道怎么,简直不管了,”她夹著个英文字。
楚娣默然了一会,笑道:“她倒是为你花了不少钱。”
她知道楚娣以为她就为了八百块港币。
她只说:“二婶的钱我无论如何一定要还的。”
楚娣又沉默片刻,笑道:“是项八小姐说的,天天骂也不好。”
九莉非常不好意思,诧异的笑了,但也是真的不懂,不知道项八小姐可还是在上海的时候的印象,还是因为在香港住在一个旅馆里,见面的次数多,以前不知道?其实在香港已经非常好了,简直是二度蜜月,初度是是她小时候蕊秋第一次回国。在香港她又恢复了小客人的身份,总是四五点钟来一趟,吃下午茶。
第一次来那天,蕊秋穿著蛋黄色透明睡袍,仆欧敲门,她忽然两手叉住喉咙往后一缩,手臂正挡住胸部。九莉非常诧异,从来没看见她母亲不大方。也没见她穿过不相宜的衣服,这次倒有好几件,似乎她人一憔悴了,就乱了章法。仆欧开门送茶点进来,她已经躲进浴室。
她用那高瘦的银茶壶倒了两杯茶。“你那朋友比比,我找她来吃茶。她打电话来,我就约了她来。”
是说这次比比放暑假回去。
“人是能干的,她可以帮你的忙,就是不要让她控制你,那不好。”最后三个字声音低,薄薄的嘴唇稍微嘬著点。
九莉知道是指同性爱。以前常听见三姑议论有些女朋友要好,一个完全听另一个指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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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舅舅就常取笑二婶三姑同性恋爱。
反正她自己的事永远是美丽高尚的,别人无论什么事马上想到最坏的方面去。
九莉跟比比讲起她母亲,比比说也许是更年期的缘故,但是也还没到那岁数。后来看了劳伦斯的短篇小说《上流美妇人》*,也想起蕊秋来,虽然那女主角已经六七十岁了,并不是驻颜有术,尽管她也非常保养,是脸上骨架子生得好,就经老。她儿子是个胖胖的中年人,没结婚,去见母亲的时候总很僵。“他在美妇人的子宫里的时候一定很窘。”也使九莉想起自己来。她这丑小鸭已经不小了,而且丑小鸭没这么高的,丑小鹭就光是丑了。
有个走读的混血女生安姬这天偶然搭她们宿舍的车下山,车上挤著坐在九莉旁边。后来赛梨向九莉说:
“安姬说你美。我不同意,但是我觉得应当告诉你。”
九莉知道赛梨是因为她缺乏自信心,所以觉得应当告诉她。
安姬自己的长相有点特别,也许因此别具只眼。她是个中国女孩子的轮廓,个子不高,扁圆脸,却是白种人最白的皮肤,那真是面白如纸,配上漆黑的浓眉,淡蓝色的大眼睛,稍嫌阔厚的嘴唇,浓抹著亮汪汪的朱红唇膏,有点吓人一跳。但是也许由于电影的影响,她也在校花之列。
赛梨不知道有没有告诉比比。比比没说,九莉当然也没提起。
此后看见安姬总有点窘。
比比从来绝口不说人美丑,但是九莉每次说:
“我喜欢卡婷卡这名字,”她总是说:
“我认识一个女孩子叫卡婷卡。”显然这女孩子很难看,把她对这名字的印象也带坏了。
“我喜欢娜拉这名字,”九莉又有一次说。
“我认识一个女孩子叫娜拉。”作为解释,她为什么对这名字倒了胃口。
九莉发现英文小说里像她母亲的倒很多。她告诉比比诺峨?考瓦德的剧本《漩涡》里的母亲茀洛润丝与小赫胥黎有篇小说里的母亲玛丽?安柏蕾都像。
比比便道:“她真跟人发生关系?”
“不,她不过是要人喜欢她。”
比比立刻失去兴趣。
吃完下午茶,蕊秋去化妆穿衣服。项八小姐来了。九莉叫她八姐,她辈份小,其实属于上一代。前两年蕊秋有一次出去打牌碰见她,她攀起亲戚来,虽然是盛家那边的亲,而且本来也已经不来往了,但是叨在同是离婚妇,立刻引为知己,隔了几天就来拜访,长谈离婚经过,坦白的承认想再结婚。她手头很拮据,有个儿子跟她,十七岁了。
*:作者D?H?劳伦斯是二十世纪英语文学中最重要的代表作家之一。《查太莱夫人的情人》是他脍炙人口的杰作。此处是另一篇短篇小说《美妇人》(The Lovely Lady),收入他一九三三年出版的《The Lovely Lady and Other Stories》一书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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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去后,蕊秋在浴室里漫声叫“楚娣啊!”九莉自从住到她们那里,已经知道跟三姑不对了,但是那天深夜在浴室里转告她刚才那些话,还是与往常一样亲密。九莉已经睡了,听著很诧异。“反正是离了婚的就都以为是一样的,”楚娣代抱不平。
“嗳。”带著羞意的温暖的笑声。
“他们那龚家也真是——!”
“嗳,他们家那些少爷们。说是都不敢到别的房间里乱走。随便哪间房只要没人,就会撞见有人在里头——青天白日。”
项八小姐做龚家四少奶奶的时候是亲戚间的名美人,那时候最时行的粉扑子脸,高鼻梁。现在胖了些,双下巴,美国国父华盛顿的发型。一年不见,她招呼了九莉一声,也没有那些虚敷衍,迳向蕊秋道:“我就是来问你一声,今天待会怎么样。”表示不搅糊她们说话。
“坐一会,九莉就要走了。”
“不坐了。你今天怎么样,跟我们一块吃饭还是有朋友约会?”搭拉著眼皮、一脸不耐烦的神气,喉咙都粗起来。
蕊秋顿了一顿,方道:“再说吧,反正待会还是在酒排见了面再说。还是老时候。”
“好好!”项八小姐气愤的说。“那我先走了。那待会见了。”
项八小姐有时候说话是那声口,是从小受家里姨太太们的影响,长三堂子兴这种娇嗔,用来操纵人的。但是像今天这样也未免太过于了,难道引为她难得到香港来玩一次,怪人家不陪她来玩?
九莉没问蕊秋预备在香港待多久。几个星期下来,不听见说动身,也有点奇怪起来。
有一天她临走,蕊秋跟她一块下去,旅馆楼下的服饰店古玩店在一条丁字式短巷里面,上面穹形玻璃屋顶。蕊秋正看橱窗,有人从横巷里走出来,两下里都笑著招呼了一声“嗳!”是项八小姐,还有毕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