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团圆(7)
作者:张爱玲
原来毕大使也在香港,想必也是一块来的。
“毕先生。”
“嗳,九莉。”
“我们也是在看橱窗,”项八小姐笑著说。“这儿的东西当然是老虎肉。”
“是不犯著在这儿买,”蕊秋说。
彷佛有片刻的沉默。
项八小姐搭讪著问道:“你们到哪儿去?”
蕊秋喃喃的随口答道:“不到哪儿去,随便出来走走。”
那边他二人对立著细语了两句,项八小姐笑著抬起手来,整理了一下毕大使的领带。他六七十岁的人了,依旧腰板挺直,头发秃成月洞门,更显得脑门子特别高,戴著玳瑁边眼镜,蟹壳脸,脸上没有笑容。
—―――――――――――――
看到那占有性的小动作,九莉震了一震,一面留神自己脸上不能有表情,别过头去瞥了她母亲一眼,见蕊秋也装看不见,又在看橱窗,半黑暗的玻璃反映出她的脸,色泽分明,这一刹那她又非常美,幽幽的往里望进去,有一种含情脉脉的神气。
九莉这才朦胧的意识到项八小姐那次气烘烘的,大概是撇清,引为蕊秋老是另有约会,剩下她和毕大使与南西夫妇,老是把她与毕先生丢在一起,待会不要怪她把毕先生抢了去。
“那我们还是在酒排见了,”项八小姐说。
大家一点头笑著走散了。
九莉正要说“我回去了,”蕊秋说“出去走走,这儿花园非常好,“真要和她去散步,九莉很感到意外。
大概是法国宫廷式的方方正正的园子,修剪成瓶罇似的冬青树夹道,仿白石铺地,有几株玫瑰花开得很好。跟她母亲并排走著,非常异样。蕊秋也许也感到这异样,忽然讲起她小时候的事,那还是九莉八九岁的时候午餐后训话常讲起的。
“像从前那时候真是——!你外公是在云南任上不在的,才二十四岁,是云南的瘴气。报信报到家里,外婆跟大姨太有喜,”她一直称她圣母为二姨太。“这些本家不信,要分绝户的家产,要验身子——哪敢让他们验?闹得天翻地覆,说是假的,要赶她们出去,要放火烧房子。有些都是湘军,从前跟老太爷的。等到月份快到了,围住房子,把守著前后门,进进出出都要查,房顶上都有人看著。生下来是个女的,是凌嫂子拎著个篮子出去,有山东下来逃荒的,买了个男孩子,装在篮子里带进来,算是双胞胎。凌嫂子都吓死了,进门的时候要是哭起来,那还不马上抓住她打死了?所以外婆不在的时候丢下话,要对凌嫂子另眼看待,养她一辈子。你舅舅倒是这一点还好,一直对她不错。”
九莉听了先还摸不著头脑,怔了一怔,方道:“舅舅知道不知道?”
“他不知道,”蕊秋摇摇头轻声说。
怪不得有一次三姑说双胞胎一男一女的很少,九莉说“二婶跟舅舅不是吗?”寂静片刻后楚娣方应了声“嗳,”笑了笑。蕊秋姐弟很像。说他们像,楚娣也笑。——没有双胞胎那么像,但是一男一女的双胞胎据说不是真正的双胞胎。
“他们长得像是引为都吃二姨太的奶,”她后来也有点知道这时候告诉她这话,是引为此刻需要缩短距离,所以告诉她一件秘密。而且她也有这么大了,十八岁的人可以保守秘密了。
她记得舅舅家有个凌嫂子,已经告老了,有时候还到旧主人家来玩,一身黒线呢袄袴,十分整洁,白净的圆脸,看不出多大年纪,现在想起来,从前一定很有风头,跟这些把门的老湘军打情骂俏的,不然怎么会让她拎著篮子进去,没搜出来?
她对这故事显然非常有兴趣,蕊秋马上说:“你可不要去跟你舅舅打官司,争家产。”
九莉抬高了眉毛望著她笑。“我怎么会……去跟舅舅打官司?”
――――――――――――――
“我不过这么说哦!也说不定你要是真没钱用,会有一天会想起来。你们盛家的事!连自己兄弟姐妹还打官司呢。”
已经想像到她有一天穷极无赖,会怎样去证明几十年前狸猫换太子似的故事,去抢她舅舅快败光了的家产。
在沉默中转了一圈又往回走。
九莉终于微笑道:“我一直非常难受,为了我带累二婶,知道我将来怎样?二婶这样的人,到白葬送了这些年,多可惜。”
蕊秋顿了一顿,方道:“我不喜欢你这样说——”
“‘我不喜欢你,’句点,”九莉彷佛隐隐的听见说。
“——好像我是另一等的人,高高在上的。我这辈子已经完了。其实我都已经想著,剩下点钱要留著供给你。”这一句捺低了声音,而且快得几乎听不见。“我自己去找个去处算了。”
她没往下说,但是九莉猜她是指哪个爱了她好些年的人,例如劳以德,那英国商人,比她年青,高个子,红脸长下巴,蓝眼睛眼梢下垂,说话总是说了一半就嗬嗬嗬笑起来,听不清楚了,稍微有点傻相。有一次请蕊秋楚娣去看他的水球队比赛,也带了九莉去,西青会游泳池边排的座位很挤。她记得夏季的黄昏,池边的水腥气,蕊秋灰蓝色薄纱衬衫上的荷叶边,蕊秋兴奋的笑声。
蕊秋一说要找个归宿,在这一刹那间她就看见个幽暗的穿堂,旧式黑色帽架,两翼正中嵌著一面镜子,下面插伞。像她小时候住过的不知哪个房子,但是她自己是小客人,有点惴惴的站在过道里,但是有童年的安全感,永远回到了小客人的地位。
是蕊秋最恨的倚赖性在作祟。九莉留神不露出满意的神气。平静的接受这消息,其实也不大对,彷佛不认为她是牺牲。
天黑下来了。
“好了,你回去吧,明天不用来了,我打电话给你。”
下一次再去,蕊秋对著镜子化妆,第一次提起楚娣。“你三姑有信来。我一走,朋友也有了!倒好像是我阻住她。真是——!”气愤愤的噗嗤一笑。
九莉心里想,她们现在感情坏到这样,勉强住在一起不过是为了省钱,但是她走了还是要人家想念她,不然还真生气。
她没问三姑的男朋友是什么人。她母亲这次来了以后她也收到过三姑一封信,显然那时候还没有,但是仍旧是很愉快的口吻,引罗素的话:“‘悲观者称半杯水为半空,乐观者称为半满。’我现在就也在享受我半满的生活。”
九莉不喜欢她这么讲,回信也没接这个碴。她心目中的二婶三姑永远是像她小时候第一次站在旁边看她们换衣服出去跳舞,蕊秋穿著浅粉色遍地小串水钻穗子齐膝衫,楚娣穿黑,腰际一朵蓝丝绒玫瑰,长裙。她白净肉感,小巧的鼻子有个鼻结,不过有点龅牙,又戴著眼镜。其实就连那时候,在儿童的眼光中她们已经不年青了。永远是夕阳无限好,小辈也应当代为珍惜,自己靠后站,不要急于长大,这是她敬老的方式。年青的人将来日子长著呢,这是从小常听蕊秋说的,但是现在也成了一种逃避,一切宕后。
――――――――――――――
蕊秋这次见面,似乎打定主意不再纠正她的一举一动了。这一天傍晚换了游泳衣下楼去,叫她“也到海边去看看。”
要她见见世面?她觉得她母亲对她死了心了,这是绝望中的一著。
并排走著,眼梢带著点那件白色游泳衣,乳房太尖,像假的。从前她在法国南部拍的海滩上的照片永远穿著很多衣服,长袴,鹦哥绿织花毛线凉鞋遮住脚背,她裹过脚。总不见得不下水?九莉避免看她脚上这双白色橡胶软底鞋。缠足的人腿细而直,更显得鞋太大,当然里面衬垫了东西。
出了小树林,一带淡褚红的沙滩,足迹零乱。有个夫妇带著孩子在淌水,又有一家人在打海滩球,都是广东人或“澳门人”。只有九莉穿著旗袍,已经够刺目了,又戴著眼镜,是来香港前楚娣力劝她戴的。她总觉得像周身戴了手套,连太阳照著都隔了一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