占春魁(48)

作者:李浪白

程立夫人袁氏,早年是京城天字一号楼的厨娘,心眼好,给当时尚且是寒门学子的程立做了一碗热汤面。

程立金榜题名后,攒了六个月的俸禄拼拼凑凑置办齐了聘礼,如愿将袁姑娘娶回家做娘子。

宰辅惧内的名声传遍京野,程立本人却甘之如饴。穷学生竹竿一样的身材,被擅厨的袁娘子喂得一家大小各个圆鼓似的。

袁氏带了两车的馒头粥饭,站在车辕上给灾民们分发。登高看远,见到下方的皇上…了然一笑,动作利落翻身下车。见礼:“五爷。”

“有劳程夫人。”

程立这些年有意放权,看似于朝政党政退避三舍,可到底心中牵挂着百姓。

“不算什么,许久未出京,见见外面的风物人情。”袁氏言笑晏晏,与皇上回话时也很是随和自在。绝口不提灾情,言语中亦无悲叹之意。

“老头子去了刘阁老府邸,这会子怕是要吃闭门羹了。”

早年在朝上,明章与程立一文一武,脾性一个温和圆滑一个纯直刚烈,互相看不顺眼。程立觉得明章奸滑深沉,明章觉得程立口无遮拦。

刘阁老自然向着女婿明章,可没少给程立气受。

祁钰将刘立恒留下与府尹同帮程夫人安置灾民,自己则打马向刘府奔去。

临近细看…果然,堂堂一国宰辅此时正坐在刘府门前的台阶上,手里握着半个馒头狼吞虎咽啃起。

“程卿。”

程立抬头如同见了救星,将馒头揣在兜里,碰了一鼻子灰抱怨道:“皇…五爷!那老东西简直是倔驴一头!”

作者有话说:

第35章 河阳

祁钰抬眼看着刘府的门庭, 坐北朝南,方方正正,与过去并无二致。不似京中官宅高墙深院, 清灰色的泥墙比他身量高不了多少, 抬手一撑便能上去。

事实上,他也这样做了…

“皇…五…五爷…” 程立这辈子做过离经叛道的事儿多不胜数,却都不及眼前一幕来得让人惊讶。

皇上纡尊降贵到臣下家里,无仪仗相迎便罢了,怎么还…做这起子翻墙过户的勾当。

目瞪口呆看着皇上递过来的手,迟迟不敢握上去…

虽然卸甲归田后饱食终日, 圆润了许多,可到底年轻时也有过弓马娴熟的底子,翻座矮墙也不在话下。

祁钰轻快跳进院落, 看着一如旧日的古朴陈设, 恍然间似乎回到了十七年前老师初次带他到河阳那日…

那天是正月十五, 老师站在城楼上,与他看着下首人流如织, 星火耀耀。豪情万丈:“子意,目所能及之处,皆是你的臣民山河!”

子意…老师走后,五年里再无人唤过他的表字。时移世异, 今日河阳民不聊生,再不复当年盛世图景。

在宫里,明章的形象逐渐缩微成他江山蓝图里的里程碑,想起的皆是过去耳提面命的治国安邦之策。

许是近乡情怯, 自打进了河阳府, 他过去五年里刻意按耐住的孺慕之情, 对明家满门抄斩那日的痛悔失憾,便如决了堤的洪流一般涌上心头,不忍回首…

扛着锄头,农夫打扮趿着鞋走过的中年男子看着墙头下的两位“不速之客”,失神发愣了许久,才急忙上前:“草民刘吉,给皇上请安!”

此人正是刘阎得长子,皇上前些日新封的工部监事,刘吉。

“哼!” 程立看着方才将自己拒之门外的人,翻了个白眼轻哼一哼:“我说皇上会来你还不信,可有匡你?”

“不知皇上驾到,有失远迎。”

祁钰看他只身着粗布衣衫,挽着的裤腿上都是尘土泥灰,便知方才来路上难民所说刘家为河阳府供菜放粮,所言非虚。

并不计较他失迎,反而心下感愧,问道:“刘阁老可在府中?”

“在…” 刘吉见他风尘仆仆,亦知其奔走辛苦。联想发到河阳府缺斤少两的救急粮食,心下叹息,若非朝局真到危如朝露的时候,何须劳动天子亲赴?

犹豫片刻,轻叹一声,“皇上虽草民来吧!”

祁钰随他绕过前院,印象中小桥流水别具匠心的精致后园,变成了眼前用茅草搭成的巨大暖房。

“这是…”

“饥荒自去岁初春便有势头,只是那时…先皇病危,户部的银粮总是难以到位…” 准确说是,丰王与东宫争储势同水火,京中朝局动荡不安,哪还有人顾得上百姓收成好坏。

刘吉只言简意赅揭过不提,解释道:“父亲眼见春旱,官府粮仓难以为继,便潜心研究农务,请人从边境购置种子,教百姓们种植耐旱的红薯。”

河阳府饥荒虽然持续一年不见转机,可饿死的百姓数量不过往次饥荒的半数,便是多亏有去岁一季红薯收成供百姓们勉强挨过冬日。

“这满地牛粪是做什么的?” 程立听后心中震动,却不敢再火上浇油谈论灾情。

要说这事也确实不怨皇上,先帝病得十分突然,丰王党羽对皇上亦是步步紧逼,腹背受敌囫囵着保住太子之位。

先帝猝然驾崩,丰王带兵离京,东宫是临危受命登上皇位。何况这些年来内有党争外有戎狄,先帝执政后期昏招迭出,大齐朝政的底子虚耗透了。

便是如今…兵权三分,皇上握在手里的还不到三成,推行政令还要看士族的脸色,能做到如今这地步已是不易。

“这也是无奈之举,利用牛粪在暖房中发酵后产生的热量增加地温,勉强能种抗寒的白薯。为了防止倒春寒,便在席田上搭盖草棚以抵御霜冻。”

刘吉带着二人绕过暖房地面上铺着的牛粪,继续边走边说。

“河阳府官仓和我府的余粮到去岁冬至就见了底,天寒地冻的又没法子再行耕种,父亲只好将府中后园推倒,做起暖房栽种作物。”

“河阳府二十六县,这区区数亩土地,哪里够啊!” 程立出身小农之家,在心中飞快算了笔账,如今白薯亩产不过百余斤,刘府后园说破天不过两三亩地,满打满算能产三百余斤。

“杯水车薪,聊胜于无。” 暖房深处是最近正在成收的白薯,地面被人来人往踩得很是泥泞,实在不好落脚。

刘吉挡住二人:“里面气味不佳,皇上在此处略等等,草民去请父亲来。”

“皇上,您…” 刘吉转头在看,皇上已经脱下了骑靴,如他一般挽起裤腿换上旁边沾着泥土的布鞋…

刚要出言劝阻,便被一旁的程立拦住。

祁钰一言不发推门进入暖房,刘家众人皆在地头劳作,半人高树枝编成的篮子里都是新泥未清的白薯。

穿过成垅埋在地里的白薯,走到最里面躬着背锄地的白发老者面前,嚅嗫片刻竟无言以对…“刘阁老。”

民不聊生,便是天子失职,刘家这是在替朝廷做事,令他无地自容。

刘阎须发皆白,许是常在田间劳作的缘故,从前妙笔生花的书生手,今日遒劲皲裂如老树一般。

闻声回过头来,额间还挂着汗珠,精神矍铄…看了他半晌,目光又扫到身后挤眉弄眼的程立…

淡淡道:“当官救不了百姓,贵人回吧!”

“父亲...” 刘吉话到嘴边又被程立挡住。

“去干活吧,几百张嘴等着吃呢。”

祁钰不知此时该以何言相对,甚至无法辩解推咎说自己不知河阳灾情如此严峻…跟在刘阎的锄头后面,将翻出的白薯一个个捡回篮子里。

一国之君受百姓奉养,却困于朝堂斗争以至民不聊生,是他无能,万万难辞其咎。

“快起来!” 几人相对无言劳作在田间地头,忽然又一十分慈爱清亮的妇人嗓音传来,不由分说拽着祁钰的胳膊将人拉了起来。

身材粗短健壮,神采奕奕的打量着,对刘阎笑骂道:“死老头子!这样俊俏的孩子你也舍得使唤!”

刘阎闻声回过头来,扔下锄头到一旁牛饮解渴。

“五爷,这位是家母。” 刘吉出声引荐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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