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山难越(94)
唐乾引不着四六地瞎想一通,眸光一转忽地看见自家主子正对着云将军暗送秋波。
那眼神楚楚动人,波光流转间的盈盈春波几乎能将人溺毙。
这不是他个大字不识的莽夫能看的。
唐乾引心下一凛,也觉出自己多余,低低同秦朝楚告会一声,便抱着纸灯跑路了。
能让唐乾引这等统领稷元全军的将军放下身段暗中保护郑老伯一家,不用想也知道是秦朝楚的意思。
云清澜又抬眼看向面前眉目温和的男人:“五皇子这是何意?”
秦朝楚微微一笑:“云小姐不是答应过郑将军,会替他照顾家眷吗。”
落雁崖边,她确实如此对郑连桥承诺过。
云清澜顿了顿,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片刻后转而又道:“五皇子是不是早知抚恤之事还有内情?”
方才桌上秦朝楚那直指要害的一问,其模样分明是早知用于抚恤的钱粮对不上。
“确实知道一些。”秦朝楚点了点头,转而又问云清澜,“不过若在下说了,云小姐就全然会信吗?”
当然不会。
云清澜抿抿唇,没有应声。
他是稷元皇子,在郑老伯家话些家常倒也罢,可若是从他口中说出的武朝政事,入耳前云清澜必定会派人再三核查。
既如此,不问也罢。
云清澜提着纸灯走在夜后城南的街市上。
灯灭鼓歇,此刻一如彼时的岁末除夕,长街寂静无人,只有两道纤长人影踱步其中。
可那时云清澜遥望满天繁星,尚还满怀希望地想着凛冬散尽星河长明,如今却是心事重重。
秦朝楚不紧不慢地跟在她身后。
“五皇子要往哪边?”云清澜脚步不停,低垂着眸子淡问一句。
却听秦朝楚不答反问道:“云小姐又要去找刘大人?”
云清澜眼睫闪了闪,没有应声算是默认。
户部掌管银库粮仓,她既要替郑老伯和其他将士家眷声讨抚恤,如今也只能再找上刘志。
“那云小姐此前两次登门拜访,刘大人可有给云小姐一个满意的结果?”秦朝楚又问。
自是没有。
刘志此人磨盘两圆,嘴上满口答应着会给阵亡将士家眷发放抚恤,实则又跟吕莲生萧墙一道行贪墨渎职之事,云清澜三番两次找上他,不是被他一推再推,就是被他应付了事。
可不找他,她又能怎么办?
云清澜不说话。
“云小姐既要查清抚恤,就要先弄清楚钱粮都去了何处。”秦朝楚顿了顿,又温着嗓子开口,带着几分循循善诱的意味,“刘志肚大胆小,这等事上瞒下欺,中间又被人盯着,云小姐无凭无据登门去问,他就算被打碎牙关,也不敢说出实情。”
是了,在花满楼中她也分明听到,库中钱粮刘志萧墙各拿一成,吕莲生则独吞六成——想来此事本也是吕莲生的意思,刘志那份不过是根蚂蚱绳上的投名状,至于萧墙为何也掺合其中,云清澜一时倒还想不通。
只是吕莲生在朝中只手遮天,有他在中间盯着,云清澜就算再追着刘志问十遍,他怕也不敢道出实情。
除非能拿到证据。
云清澜眸光闪烁,犹豫片刻后终于下定决心。
月色稀薄,朦胧夜下倏尔闪过两道黑影。秦朝楚不知从何处摸出两面黑纱,二人围在面上,紧接着提气跃上户部墙头。
薄云覆月,笼住他们身形,他们就这么站在一片阴影中,遥遥静看着不远处亮着烛光的户部账房。
对于死乞白赖地跟着云清澜来到户部这件事,秦朝楚是这么解释的——既是在下将云小姐引到此处,自然也要再将云小姐毫发无损地带出去。
云清澜对此不置可否,不过有她在旁边看着,秦朝楚也做不了别的就是。
不多时,账房内火光渐熄,对完账册的黄显觉从房中走了出来。
眼看着他踱着步子缓缓走远,云秦二人对视一眼,便默契地跳下房檐。
他们各自都是朝中的不世之才,自幼习武,早就也练出一身飞檐走壁踏雪无痕的功夫,避开户部巡防对他们而言可以说是轻而易举,如入无人之境。
云秦二人闪身进入账房,又将房门轻轻阖上,房中光线暗淡视物不清,可外面又时不时就有巡查的侍卫经过,是以二人不敢点灯,也只能将就着在一片黑暗中缓缓摸索。
所幸账房不大,账册虽多但都颇有条理地分类放置,再加上架阁上刻有门类,云清澜顺着架阁刻字一路摸索过去,倒也有条不紊。
指尖落在一处架阁刻字,云清澜闭着眼细细感知,觉出粮册二字便心中一喜,她抬手抓上架上粮册,甫一落下手背上却忽地覆上只手掌。
云清澜滞在原地,一时竟忘了动作。
秦朝楚掌心微凉,氤着股自月夜带来的冷气,他指节修长,微微合拢就将云清澜的手包裹其中。二人间的肌肤将碰未碰,身旁的男人也在这一刻一并住了声。
黑暗放大人的感官,寂静中云清澜甚至感觉自己手背上的绒毛都在轻轻颤栗。
紧接着听到声愉悦的低笑。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秦朝楚覆在云清澜手背上的手掌微微捏了捏,而后才不紧不慢地收回来。那似有若无的一捏,像极了情人间密切的低语,在这寂寂深夜,无端捏出几许情不自禁的春波来。
云清澜按在粮册上的手指微曲,她沉默片刻,按下心间倏尔飘忽的思绪,然后才悄无声息地吐出口气。
继而将手中粮册拿到房前,就着缝中的月光细细翻看。
粮册上一五一十地记录了阵亡将士家眷的抚恤发放情况。
按册中所记,郑连桥这等军级的将领发放粮米一石,银钱三两,而那些普通将士的家眷,竟三户才合一石米出来。
这如何能够?
云清澜心中怄出火,又接连往后翻了翻,发现用作抚恤的军费中有半数都被拿去了赈灾。
可赈灾的钱粮和抚恤军费,从来都是分开的。
云清澜眼中明明灭灭,年前刘志曾说钱粮都拿去赈灾,可看这账册,赈灾的银钱分明是年后给龙虎军发放抚恤之后才匀出来的。所以年前用来赈灾的钱,根本就一分都没到难民手里。花满楼里刘志口口声声说有两成钱粮给到难民,却没想到这两成竟也都是水分!
这期间秦朝楚又寻了银册和飞仙台的账册来。
云清澜翻看银册,其银册混乱未经整理,里面还夹带了部分官员的私账。吕莲生的私账不在其中,而云清澜翻到刘志那页,竟还是负的。
账册上写,刘志用私产给抚恤军费添了一万旦粮食。
他膀大腰圆,还能真是个舍己为人的清官?
看到这里,云清澜也终于觉出味来。
她几次三番找到刘志,甚至为此奏报朝堂,如今更是被陛下亲点。按理说事情发展到今天这一步,就算给刘志天大的胆子,他也不敢再在赈灾抚恤的银子上动什么心思——郑老伯那边拿到的抚恤数目对不上,难道他就不怕再被人给翻出来?
这其间,恐怕不是刘志不给,而是他根本没有。
正想着,账房外突然响起阵咄咄的脚步声,竟是黄显觉不知怎的又突然折返回来。
他推开门走进账房,甫一转身就看见两个漆黑的人影。
“来——”黄显觉登时被吓得魂飞天外,来字刚刚喊出半嗓,就被秦朝楚眼疾手快地捂住了嘴。
云清澜紧随其后地阖上房门,紧接着抽出把短刀抵上黄显觉的脖子:“别出声!”
她刻意放开嗓音,此刻口中发出的不是平日朝堂上众人听到的低沉男声,而是略显纤细的女声。
“女侠饶命!”黄显觉支吾不清地破着嗓子低叫一声。
有云清澜的短匕抵着,秦朝楚随即放开捂在黄显觉嘴上的手,转而捏上他的后颈。二人一前一后地将黄显觉钳制在中间,黄显觉两股战战,看上去活像个鹌鹑:“女侠....好汉....二位潜入,不,驾临户部,可是、可是有什么事?如果在下能帮的上忙,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