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山难越(188)
能在伐稷之战后卧薪尝胆二十年励精图治,光从这一点,就能看出秦雄是个性格沉稳善忍的帝王。
他或许没有诸如武朝开国皇帝李道隆那般的雄才大略,但他从谏如流,广开言路,在过去武朝鼎盛、稷元势微的二十年里,尽管步履维艰,但他却依旧将稷元境内治理的井井有条,并暗中蛰伏等待时机。
“陛下谬赞。”
云清澜又是躬身一礼,面色平静地应道:“清澜亦不过只学了些祖父的皮毛。”
“嗯,宠辱不惊,不卑不亢,确有母仪天下的风范。”
云清澜面容清冷喜怒无形,可到了秦雄口中却总有法子称赞,只听他顿了片刻,就又冲云清澜笑道:“云姑娘能与我儿喜结连理,是大胤之福。”
“恭贺陛下喜得佳妇,恭喜太子殿下喜得良人。”
列下朝臣当即呼拥道。
秦雄略微抬手,压下山呼海啸般的高呼,就又看着云清澜道:“朕看眼下云姑娘的身子已大好,如今天下大定,可太子却府邸空置,既如此,那这喜事也该当提上日程。朕已命人看了这半年间的良辰吉日,八月初九,嫁娶皆宜,不知云姑娘意下如何?”
竟是要谈她与秦朝楚的婚事?
站在殿下的云清澜不由得愣了片刻。
她是前朝旧部,又曾掌管三军,虽说如今天下尽归大胤,可新朝不稳,云家更是声名犹存,若她此刻登高而上振臂一呼,那漂泊在外牛长生周倦之流也保不准不会跟着她再揭竿而起。
她的存在对大胤的威胁不容小觑,更何况亡国背主之事犹在昨日,这大胤皇帝就真放心把太子妃和日后母仪天下的位置交给她?
云清澜敛下眼眉。
这秦雄,倒真是有容人之能。
只不过这大胤太子妃的位子,秦雄愿意给,难道她就真的能要?
兄长尸骨未寒,边境动乱犹在,此时此刻,难道让她金屋玉枕,心安理得地去尽享荣华?
云清澜低着头不说话,殿上就倏尔安静下来。
两侧朝臣见状就不由得向那立在殿下的瘦削身影投去目光,其间讶异惊疑,有的更隐隐升出愤怒:她一个背主的叛将,如今连陛下都不计前嫌地愿意收下她,她摆着个脸,还想要什么?
尽管此刻高坐龙首的秦雄依旧面色平和,可殿中气氛却不可避免地严肃下来。
“父皇。”
鸦雀无声中忽而响起一道温和的声音,秦朝楚一步踏出,其间宽阔的身形就隐隐将云清澜挡在身后,继而冲秦雄拱手一拜,道:“如今云小姐大病初愈,诸多□□亦尚未来得及分心去想,成婚之事,就且请父皇先容儿臣与云小姐商议一番,待过几日再回禀父皇。”
从秦雄的方向看去,此刻的云清澜已完全被秦朝楚挡在身后,秦朝楚面色平淡无波,更不见半点因云清澜无言拒婚而生出的恼怒,那护佑偏爱的态度则更是不言自明。
“呵呵,倒确是朕唐突了。”
当了近三十年的帝王,秦雄此人最能拿得出手的长处,就是忍人所不能忍。
就连当年乌瞿城十六万百姓惨死的仇他都能忍二十年,如今不过是被云清澜当众拂了面子,却又算得了什么事?
有秦朝楚这句话做台阶,秦雄就又面容和煦地笑了一声,他看不见云清澜,目光就缓缓落在眼前的秦朝楚身上,定定凝了片刻,才道:“都说儿孙自有儿孙福,既如此,那朕就也不掺合你们的事。”
后面秦雄又同其他大臣商讨了些新朝政事,紧接着就摆摆手退朝了。
云清澜随着朝臣鱼贯而出,正走着,背后忽然传来一道清越的叫喊声:“云姑娘。”
云清澜回头去看,就见一锦衣华袍的男子向着她迎面走来,那男子眉目疏朗,面容更生的与秦朝楚有八分相似,只不过眉宇间少了秦朝楚那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然,看着就更叫人觉得和善。
那男子在云清澜面前停下,紧接着略微拱手,随道:“在下秦朝禹,见过云姑娘。”
原来是六皇子秦朝禹。
云清澜亦躬身回礼:“见过六皇子。”
“云姑娘客气。”秦朝禹见状就又是一笑,“久闻云姑娘大名,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能在殿上这般不卑不亢地与父皇对话,放眼这天下除了我五哥,怕是只有云姑娘才做得到。”
秦朝禹顿了顿:“只不过方才殿上看云姑娘对与我五哥间的婚事犹疑不定,我五哥雄才大略,不知云姑娘可是对我五哥有什么不满?”
秦朝楚与秦朝禹一母同胞,当年秦朝楚以身为质换得稷元二十年安稳,如今又运筹帷幄让天下尽归大胤,提起秦朝楚,秦朝禹眼中就满是自豪和钦佩,更字字句句都是对秦朝楚的推崇。
“清澜对五皇子并无不满。”云清澜闻言就淡声应道,“只是如今出兵达腊在即,清澜并无闲暇去想男女私事。”
“出兵达腊?”却见秦朝禹眉头微蹙,疑惑道,“达腊不是要来求和吗?”
求和?
云清澜霍然一愣。
正此时,秦朝楚也从殿中退了出来。
“五哥。”看见秦朝楚,秦朝禹当即就有些兴奋地叫了他一声。
秦朝楚微微颔首算是应过,目光就紧跟着落在面色沉凝的云清澜身上:“云小姐,怎么了?”
“赤金察想求和?”
云清澜当即问道。
秦朝楚闻言面色不动,目光就往秦朝禹的方向看了片刻。
见云清澜这般反应,秦朝禹自也知是自己说漏了消息,他低下头不敢看秦朝楚的表情,秦朝楚见状就又收回目光,复应云清澜道:“确于日前收到了赤金察求和的消息。”
“所以大胤,是打算跟达腊和谈了?”云清澜抬起头,乌黑眼眸径直看进秦朝楚眼底。
在那漆黑沉凝的目光注视下,秦朝楚沉默片刻,终究是道:“云小姐,如今天下虽定,可大旱未去遍地饥荒,此刻再起战事,只会叫民间生灵涂炭。”
所以赤金察虐杀她兄长,屠害沛南百姓,就仍旧能继续做那高高在上的王?
如今天下大旱,达腊百姓亦在忍受灾荒之苦,其情其状在沛南呆了半个月的云清澜心里不是不知道,可赤金察灭绝人伦,达腊百姓是其情可恕,他又为什么能逍遥自在?
云清澜心底涌起愤怒的浪潮,但却又什么都没有说。
她默然无声,就如曾遭受苦痛时的每一刻,不声不响,不怨不怒,唯有那漆黑晶亮的眼眸渐入灰暗,良久:“清澜知道了。”
说罢转身而去。
“五哥,我,我不知云姑娘她···”看着云清澜寂然离去的背影,秦朝禹就忐忑着向秦朝楚解释。
“无妨,”秦朝楚亦无声凝视着渐渐远去的云清澜,“这些事,云小姐迟早要知道。”
三日后,赤金察入胤访朝。
达腊访朝,两国建交,锣鼓喧天阵仗极大,其间异族外邦,香车艳女,殷都百姓簇拥在街头,围看着这与中原风格迥异的难得盛景。
秦雄亲自带着文武百官接待了赤金察。
他在宫中大摆宴席,你来我往推杯换盏,歌舞升平至半夜,才又将赤金察安排进殷都城中最大的客栈休息。
到了后半夜,喧嚣的殷都才终于重归寂静。
月下一道黑影悄无声息地潜入客栈。
打听到赤金察宿在二楼,云清澜就径直翻身跃进二楼回廊,她手提无涯剑走在其间,可还没走出几步,就见那昏暗的回廊上正站着一人。
“云小姐。”
那人影出声唤她,月色落在其面上,竟是已归入大胤的张平良。
看着夤夜而来手提长剑的云清澜,张平良就暗自叹息一声,继而出声劝道:“云小姐,如今天下方定,百姓休养生息,达腊王不能死。”
“让开。”
回应张平良的只有极其简短的两个字。
张平良见状就又道:“属下知您心中痛恨,但属下当初之所以自愿追随于您,就是因为您身上那舍身为民的气概,云家世代忠君为民,云将军更是为沛南百姓战死,如今沛南刚得安定,难道云小姐就又要掀起天下大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