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寒门(64)
她的手不老实。
沈清端的心便也随之飘荡了起来。
如今的支摘窗上糊起了亮堂堂的彩篱纸, 恰好能映出庭院里那株芭蕉树被夜风摧压得弯下枝叶后无力堪折的娇弱模样。
荒唐一夜。
苏荷愫非但是没有寻到沈清端身上的伤痕,还将也自己赔了进去。
好在她晨起时比沈清端早醒了一刻钟。
便趁着沈清端还未醒转时往他胸膛处探去,恰见上头有几处狰狞的伤疤, 从左胸膛开合到腰部,触目惊心的如同一丈长的白足虫。
苏荷愫伸出手想去触碰那伤痕, 却又怕弄疼了他, 心里抽痛得厉害,竟不知不觉地落下了泪。
雨点般的泪珠砸在了沈清端的臂膀上,微微凉凉的触感使得他缓缓睁开了眼睛, 睡眼惺忪间似是瞧见了正在抽噎不止的苏荷愫。
他一下子便没了睡意, 正想问她发生了何事,撑起身子后却瞧见了自己敞开的衣襟, 以及他竭力掩饰的伤痕。
既是瞒不下去。
沈清端也只有老实交代:“头几日赈灾时我罚了几个闹事的流民, 后来不知怎得惹上了好几窝土匪,个个冲着我的命来,幸而江南知府带着增援赶到,否则便是我有那些死士也撑不了多久。”
他这话虽说的轻描淡写, 可苏荷愫仍是吓得噤了声, 泫在眼眶中的泪珠滚落而下。
“江南知府是黎王的人, 所以黎王妃也算是向你卖了个好。贺成让相识之人给我送了些金疮药和活血散来。”沈清端替苏荷愫拭了泪,柔声说道。
他动作愈小意温柔,苏荷愫心里愈发酸涩难忍,哽咽着说道:“怎么……怎么好端端地就惹了那些土匪?”
“这道伤痕虽然瞧着吓人的很儿,可却是一点也不疼。”沈清端如此说道。
苏荷愫哪里不知晓他是在故意安慰自己,当即便抹了抹泪,说道:“那我们倒是欠了黎王的人情,该想个法子还了才是。”
沈清端笑而不语,将苏荷愫揽在怀里好生劝哄了一番后才起了身。
奶娘将软软抱到了正屋,沈清端逗弄一番女儿后才起身去了外书房。
小五已是机灵地焚好了香,也研好了墨。笑意盈盈地立在书房檐下,候着沈清端的大驾。
沈清端瞥了他一眼,黑眸里沁出几分讶色,他问:“缺钱使了?”
不然小五今日怎么会这么殷勤?
小五摇摇头,面容上浮着些不自然的羞红之色,他道:“有件事想求大爷。”
沈清端携着他一并走进了外书房,极稀罕地问了一声:“你五岁时便开始伺候我,倒是头一回这么扭捏。不拘是什么事,我都答应你就是了。”
小五支支吾吾地说道:“我从五岁时便开始伺候爷,当年被王妃派去金陵贺寿才逃过一劫,侥幸活了这么些年,再没有想过能与大爷您团聚……”
这些话却是勾起了沈清端心中的愁思,那些刻意掩藏的往事翻涌而上,使得他的神色不由得肃穆了几分。
他问:“到底是为了何事,你直说就是了。”
小五这才飞快地扫了沈清端一眼,羞答答地说道:“我瞧上了大奶奶房里的绿韵,想托大爷您替我说一说。”
话音甫落。
沈清端久久无言,盯着小五瞧了许久后,才长吁了一口气:“分明是件喜事,缘何弄得这样吓人?”
连他也不自觉地心绪低沉了起来。
小五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自己的头,而后才说道:“我是怕大爷您不愿意。”
沈清端白了他一眼,恰值明侦帝放了他十日休沐,他在书房里略坐了坐后,便回了正屋,与苏荷愫说起了此事。
他道:“小五爱慕绿韵已久,托我来跟她提亲呢。”
说这话时绿韵正在摆放梨花桌上的茶具,闻言便红着脸退了出去,任凭苏荷愫怎么唤她都不理。
苏荷愫只好朝着沈清端尴尬一笑道:“她害羞,一会儿我再好好问问她。”
商议完小五与绿韵的婚事后,沈清端便去了趟承恩公府,与苏山在外书房里密探了半日。
所说的不过是黎王李成平一事。
苏山听过沈清端在江南的遭遇后,便蹙着眉说道:“这土匪来的妙,江南知府也来的及时。你受了些皮肉伤,却欠了黎王一个莫大的恩情。”
沈清端曜石般的黑眸里凝着些冷冽之意,他说:“若是必要推一个人上那高位,倒不如把黎王推上去。”
苏山回身去瞧他笃定真挚的神色,忍不住叹息道:“我知你是没有办法才会在矮个里拔个高个,只是黎王如此心狠手辣,我们若跟了他,将来指不定要落个飞鸟尽走狗烹的结局。”
沈清端轻笑一声,忽而自嘲着说道:“若跟着太子,难道你我就能成一代名臣亮相了吗?”
这话问得苏山哑口无言。
跟着黎王是烂在自己身上,跟着太子是烂在根上。无论选择哪一个,兴许都没有善终的结局。
可黎王至今却从未做过强掳民女、贪敛钱财、荒.淫无度之类的事。
该选择谁,简直不言而喻。
苏山神色凝重,沈清端瞧了心里也不好受,默了许久后才说道:“黎王,心性坚韧,手段毒辣。这样的人才配坐上那等位置。”
苏山不答,待到晚膳前夕才将沈清端送出了承恩公府。
当日夜里。
沈清端推脱说有些诗集要仔细赏析一番,便自个儿去了外书房,不过刚点起了灯盏,贺成便从后窗里翻了进来。
他今日风尘仆仆,所穿衣衫半点也不考究就罢了,连那素来梳的油光笔挺的长发也毛毛躁躁得卷成一团。
沈清端起了疑,举着灯盏凑到他跟前,笑问:“是谁惹了我们驸马爷?”
本意是玩笑。
可贺成听了这话后却抿着嘴一句话都不肯说。
沈清端这才收起了玩笑之色,好声好气地问他:“那公主又给你气受了?”
贺成将怀中藏着的卖身契扔到了沈清端怀里,愤然地往那月牙凳上一坐,挑着眉数落这书房里伺候的丫鬟躲懒,竟连热水都没有一杯。
沈清端将那卖身契收好,亲自走到耳房里提了一壶热茶来,替贺成斟好茶后,才说:“我这书房里哪有儿丫鬟伺候?”
贺成一口灌下了那杯热茶,烫的喉间刺痛无比,清亮眸子里呛出了些泪花,“荏儿是罪奴,我如今是养不住她了,劳烦沈兄替我养一养吧。”
沈清端与贺成情意深笃,原本这样的小事不该推拒,可他也曾见过那名叫荏儿的丫鬟一眼,生的倾国倾城尚且不为过,若是让苏荷愫瞧了岂不是会让她误会?
见沈清端面露迟疑,贺成便蹙起了剑眉,说道:“表哥连这样的要求都不肯答应?”
“并非是我不肯答应。”沈清端叹了一声,也将自己的难言之意和盘托出:“我是怕你表嫂多想。且我这沈府难道就比公主府安全些?倒不如送去陆让府上。”
这话也算是给贺成提了个醒,他脸上的困窘之色霎时消散了大半,只道:“是了,把荏儿安放在陆让那儿就万无一失了。”
沈清端瞧着他如此欣喜的模样,虽则有心想要劝一劝他,可那话提到喉咙口,转眼却又被他咽了下去。
贺成心悦荏儿这事他也不是头一回知晓。
男女心悦一事哪儿有什么对错。
不过是荏儿时运不济,家中犯事成了罪奴罢了。只怕在贺成心里,荏儿这个罪奴要远胜朱珠公主这个金枝玉叶。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
饶是他这个早该在十年前死去的亡魂也期盼着能搅动朝堂的风云,而荏儿盼的不过是和心上人长相厮守罢了。
又有何错之有?
*
软软满月宴那日。
宫中的苏贵妃大笔一挥赏下了些金银珠宝,并一些珍奇古画,意欲让软软自小熏陶起书香文气来。
东宫也送来了贺礼,只是比起黎王送来的贺礼要简薄的多,不过是一箱小儿爱玩的讨巧器物,并两柄玉如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