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中僧(70)

作者:再枯荣

他下瞥一眼,提在她背后的灯笼晃了两下,只有两条胳膊稳在她左右,手掌离开了她窄瘦的背,伸在后头,动作有些别扭,“要紧么?还能不能走?”

月贞愈发贴在他胸膛里,眼下泛起一抹斜红,流露出自然的媚态。声音如锦如缎,娇滴滴的,能滴出泪来,“不晓得,就是疼得厉害。”

那双眼睛笼着湿漉漉的雾,也像是要凝出水。了疾看见了,硬生生把目光拔向身旁的黑暗里,“先坐下来,我瞧瞧。”

月贞原本不肯,转过念头一想,看她的脚,难免要掀起裙子,撩开袴子,解下鞋袜,这也未尝不可。但上回有过一次了,并没有发生什么。

也许是她上回还太懵懂,不够诱人。这次不同了,她领略过别人的情.爱,总能悟出点心得去践行吧?

短短一瞬,她思绪反复,七上八下。到底还是退坐到石阶上,把绣鞋翘起来,“这一只。”

了疾沉默着落下一条膝盖,把她的脚放在另一条膝上,递给她灯笼,“你照着。”

月贞将灯笼悬在二人中间,只管用那双烟笼雾迷的眼睛盯着他,看他微掀裙面,轻解鞋袜。她也忘了是哪里看来的,女人的脚对男人有些异样的吸引力,便把几个嫩白的脚指头故意微微蜷缩,似欲拒还迎地逗引。

晚鸦四啼,叫得周遭愈显空旷。这无人的四野,了疾一颗心却悬着,既怕人看见,又怕自己多看她一眼。

他管紧了自己的眼睛,只照一照她脚踝两边,“没见红肿,应该不妨碍。”

“可是,疼呐。”那音调十分委屈,疼得像是将哭未哭。

了疾不由抬眼看她,在她眼底察觉一丝狡黠意味。然而又怎么样呢?明知她是在撒谎耍花招,也做不到拆穿训斥她。

怪谁呢?怪他自己佛心不定,意志不坚,给了她遐想的余地。

既然管不住她,还是只能管自己。他立起身,接过灯笼,“不要紧,明日起来倘或还疼,再请大夫来瞧瞧。先穿上鞋袜,山里冷。”

的确是有些冷,他的不为所动,令月贞腔子里的热情一阵萎败。他到底有没有一点爱她?她又再怀疑了。也或许,是她还不够美,手段太拙劣,不足以撼动他的心。但这番举动,的确是她一切的廉耻与勇气了。

她一点点穿上鞋袜,如同一点点在人眼下脱去衣裳,满是不甘与屈辱。

两人一前一后,沉默着走到屋前的小路上,月贞转了道,倏然回身叫住了循上而去的了疾,“李鹤年!”

了疾在石阶上回首,隔着吊梢的松竹,望见她眼里的怨懑忽起忽落,随之倏起倏落的,还有一点眼里的萤火。

他的心也同时在沉浮着,只恐她那点莫名的情愫落下去,又恐落不下去。左右为难,腹背受敌。

她接下来却是无话可说。两人无声相望,思绪起伏。

听见“吱呀”一声,珠嫂子开门出来,“我的姑奶奶,怎么坐了这么久?还当你要睡在巧大奶奶屋里呢。”

正好,什么也不必说了。月贞跟着她踅进屋去。

芳妈也在榻坐着,打着哈欠抱怨,“怎么在那头坐了这样久?我的奶奶,出门了也要省事,就跟放飞的鸟似的,只顾着玩。明日太太们到,早起还要到大慈悲寺那头查检他们住的屋子呢,还不早些睡?”

月贞没听见似的,自往卧房里睡了。

这一夜翻来覆去地想,拿到那两丸药又该如何?难道真给了疾使用?那可就真成个“淫.妇”了,给人知道,不单脸面难保,恐怕性命也难保。

况且了疾又会怎样看待她?他方才不是不知道她的意思,没戳破,业已给她保全脸面了。

翻过身,却听见鸦啼空谷,对着窗外一弯月。这里月冷夜清。何止是这里,只怕余生都是如此。阖家人口明天一到,又要热闹起来,但人人都自说自的话。琴太太暗打她的算盘,霜太太强撑她的颜面,就连惠歌那半大的小姐也在心里筹谋她的婚事,芸娘缁宣更不必说。

热闹不过是利与益在平和底下的交锋,恨与怨在虚伪里的碰撞,其实各人的灵魂锁在各人的腔子里,锁得牢牢的。她想到自己也要慢慢地被封锁起来,在彻底麻木之前,只有了疾能给她一点热切与苦痛。

不觉泪湿冷枕,月贞抬手搽一搽,觉着惊讶,何至于哭得这样子?他并没有哪点伤害欺负她。于是念头忽然又转,觉得值得冒这一趟险。

毕竟余生连眼前苦痛的机会都少见了。她还有什么机会再去遇上别的什么人?只剩下那枚月与无尽的荒凉岁月。情愿痛,也不要麻痹的活着。何况她嫂子说过“疼是会疼一点”,疼想必也是爱的一部分,它令爱愈发深刻了。

至于了疾怎样看她?也顾不得这许多了。反正他无论是爱她还是恨她,都是沉默。他越是老实,越是要逮着他欺负,谁叫她可欺负的人并无几个。

打定主意,月贞这一觉反倒睡得踏实,一睁眼便听见巧兰来喊她,二人带着仆妇往大慈悲寺那头去收拾太太们睡的禅房。

霜太太生怕屋子不干净,早前吩咐巧兰给她屋里熏了极重的香料。玉朴甫进门,便骤敛眉头。

大慈悲寺的老住持玉芳很擅察言观色,忙上前一步合十,“寺里香客芜杂,只怕留下什么气味熏着老爷,才叫多点些香熏一熏。大人若是闻不惯,贫僧叫弟子们下山另买一味香来?”

玉朴遥着手落到榻上去,“不妨碍不妨碍,即来则安。多谢玉芳禅师。”

玉芳因寺内修建佛塔之事唯恐被牵连,成日提心吊胆。如今李家来借宿,可算叫他捡着位靠山,无不殷勤,“不敢不敢。听说老爷此番前来,是为给小公子办皈依礼?不知贫僧有哪里可效力的地方,但凭老爷吩咐。”

玉朴将下首立着的了疾指一指,“都交给犬子去张罗了。他既入你们佛门修行,修了这些年,总要见个成果。”

“是是,师兄与佛有缘,早修得功德无量。”

那玉芳奉承两句,见无立足之处,暂且告辞而去。适逢缁宣提着衣摆进来,玉朴因问:“钱庄里的事情都交代了?”

缁宣道:“已按父亲的话交代了各位掌柜,叫他们预备好一年的明细账,年关前送到家去。只是徐家桥老郑的病实在不好,恐怕要拖些时日。”

“他是病中,拖几日也不妨。他那儿子从南京叫回来没有?”

缁宣还想着安插蒋文兴,趁机回,“信是送往南京了,只是南京那头也实在有些走不开,恐怕也得耽搁些日子。”

了疾因受蒋文兴所迫,也见机插话,“他在南京做得熟了,许多事情都离不开他,一时要叫他回来,单是交代里里外外的事就得交代好些时候。啧,我看得年后才能回钱塘了吧,你说呢,大哥?”

缁宣睐他一眼,些许诧异,“快马加鞭,元夕能赶得回来就算不错了。”

玉朴闻言,蹙额搁下茶碗,“徐家桥那头也耽误不得啊,年关将近,好些商户结银兑款……缁宣,你上回说的那个姓、姓什么的?”

“回父亲,姓蒋,蒋文兴。”

玉朴抿抿唇,目光流转到了疾身上,又低下去,“叫了他来我见见,要是像你说的是个人才,就叫他顶上老郑的缺也未尝不可。”

缁宣即刻拱手,“我这就吩咐人回家去传他到寺里来。”

待缁宣出去,了疾也欲告辞,却被玉朴抬手止住,叫他坐到椅上去。

了疾在椅上坐了许久,直坐到手脚有些麻痹。玉朴只在榻上吃茶不说话,像是故意管制着眼睛不往这边看。了疾心内止不住一阵烦闷,这些人似乎晓得自己的目的不纯,有话从来不肯直说。

隔定半晌,玉朴才悠然笑道:“我看这个蒋文兴不简单呐,能叫你也帮着他说话。”

了疾微笑着,把目光落到地砖上,“我不过是替父亲与兄长解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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